2014年2月23日 星期日

《腐鏽嘉年華》─ (6)眾零廣場(下)

     「那麼......」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古怪服裝,接著轉著頭張望,朝四周的陌生環境瞧了幾眼。「我為什麼穿成這樣?這裡到底是哪裡?」我比了比朝四方延伸而去的道路。從這噴泉所在的位置,往北與西望,可以看見遠方一些建物的灰暗輪廓。「這些路又通向什麼地方?」我轉回頭,注視著他的眼睛,「最重要的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到這裡來做什麼?」

    「哇噢,別急,一個問題一個問題慢慢來嘛!」他笑了笑,「那就先從第一個吧,你的衣著問題。老實說,我還以為您會很滿意呢?因為我們有研究過,您在來到這裡之前所穿著的衣服樣式,於是我們照那樣式,再加上一點本地流行,我們大膽的猜測,您應該會喜歡......」

    「我來的地方?」我語氣有點急切。

    「沒錯,您來的地方。」接著,有點不好意思地補上一句:「不管那是什麼地方。」

    「這種說法...所以你也不知道我從哪裡來?」我有點擔心,這是不是代表我可能回不去我所熟悉的地方?

    「這麼說吧,可以順帶回答您其他問題,您是由我們抽選而出的幸運兒,透過一種,嗯,祕密的手段,屬於商業機密。也許,我們的信差,鮑爾斯先生,能告訴您這一切是怎麼起頭的,包括他是在哪找到您的,您又是怎麼同意壓下指印的......」

    「我壓下了指印?」我驚呼。「這是我自己同意的?」

    「當然了!」潘古瞪大雙眼,一隻手放在胸膛上,像被冒犯到了一樣。「難道您以為我們會做出脅迫還是綁架那類下三濫的行當嗎?我們可是正正當當的生意人啊!」

     「哇,老兄,別激動嘛。」我把雙手舉在胸前,「我只是很難想像,我竟然會同意簽下這種疑點有點多的合同.....你知道的,最近詐騙集團很多。」

    不過,回想起來,感覺上,我好像的確有簽過幾次很糟糕的合約。雖然我實在想不起來,這一次我到底又是怎麼跳入這坑洞的。我發誓,如果下次還有什麼同意書要簽的時候,我一定會仔細把它看完。

    「那這個鮑爾斯先生在哪呢?」我問。

    「請原諒我沒辦法告訴您,他這個人行蹤非常飄忽,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為什麼是我?怎麼會選上我?」

    潘古表情放鬆下來,他說:「我們的受邀者,也就是您,是隨機抽選而出的!我必須說,您真的很幸運!從浩瀚諸界的千億人選之中脫穎而出呀!」他眨眨眼,神祕地笑了笑。「要我說的話啊,狄恩老弟,我更相信這是命運啊。」

    幸運兒?我倒是不太確定這點。

    「我想是吧。」我清清喉嚨又問了一次,「所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從哪來?」

    他抱歉似地聳了一下肩膀。

    「好吧,」我說:「那至少等下能給我套衣服換吧?這套衣服簡直像是精神病患在穿的...」

    「哈!當然啦,以客為尊也是我們的座右銘呢!」潘古說。「好啦,下一個問題,這是什麼地方?我一直以為我們遠近馳名呢!哈哈哈!聽啊,尊貴的客人,您腳下所踩乃腐鏽嘉年華!位於霧域的中央之地!這片園地世世代代由我的家族管理,我們有著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多元宇宙最令人驚嘆連連的演出與奇景!絡繹不絕的客人前來此地,以他們的光臨榮耀我們的招牌!當然還有鼓脹口袋裡藏的東西啦!哈哈!」他又會心地朝我眨了一邊眼睛,「這可別跟其他人說啊,狄恩老弟。」

    「我不會的。」我說,表情看起來應該是似笑非笑吧。「霧域,是這地方的名字嗎?」

    「是的!世界之名!至於名字的由來?我相信您也見識過那些迷霧了。」他說,「迷霧,神奇又美麗的謎啊!這些迷霧混淆空間也拐騙時間,能帶人越過界域,到達其他世界!而我們這個世界,迷霧特別多。基本上,迷霧將我們的世界切成了好幾塊,看似孤立,卻又有無窮的機運!」他停了一會,「不過,很少人能安然無事的通過那裡,絕大多數人都沒辦法在裡頭保持理智。但好在有迷霧生物的存在,像是帶您到此的薩阿迪,他們能不受迷霧裡頭混亂的影響,在裡面穿梭自如。另外,迷霧並非來此的唯一途徑,等會兒您就──」

     「會知道了。」我替他把話說完。「那地球呢?地球離這裡很遠嗎?」

    「地球?那是您的家鄉,是嗎?」

    我點點頭。

    他想了想,露出疑惑的表情說:「恐怕我並不清楚那個地方在哪。但也許您能從我們的博學士那裡得到答案。」

    我覺得有點喪氣,第一我離家很遠,第二我發覺自己對現況依然所知甚少。船到橋頭自然直,船到橋頭自然直,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腦中又響起了唐亨利的歌聲:您隨時可以買單,但您永遠別想離開......

    「好吧,我現在開始期待見到他們了。」我真是好講話,我嘆了口氣。「那這些路呢?通往哪裡?」

    「這個十字大道啊,往南,當然就是通往我們的大門,也就是我們來的方向。」

    他接著指向我們的右手邊,說:「往西呢,過去沿著道路曾有好幾戶人家,不過現在只剩一片荒原了。舊日時光,」他的眼神往旁飄去,注視了西方一陣子。然後他很快地說:「令人不甚唏噓啊。」

    「往北去,則是我們最引以為傲的遊樂園!我敢打包票宣示:我們有著最棒、最好玩、最刺激的遊樂設施!雲霄飛車、自由落體、摩天輪、旋轉木馬、咖啡杯、驚嚇屋、海盜船......應有盡有!每個都是在多元宇宙裡,絕對獨一無二的設計!除了這些高瞻遠矚、雄才大略的硬體設施以外,您也能在眾多遊戲攤位之中,為您自己與您的小女友贏得精心製作的贏家大獎!我們也提供了各種您在其他地方想都想不到的服務!另外,還有許許多多秘密深藏其中......您難道不會想來場史詩般的冒險嗎?」他瞇起眼睛,笑著看向我。

    潘古突然嘆了口氣:「不過...」

    「不過?」

    「不過,由於迷霧突如其來的延伸,把北面的道路給截斷了。如此一來,不只遊客難以進入,就連本該維修的器械都可能出現大問題。這讓我很傷腦筋呢......」他又重重嘆了一口氣。「我也必須再次向您道歉,由於安全與技術層面的考量而暫停開放,遊樂場方面的奇觀與歡樂,可能無法立刻向您展示了。不過──」他伸出一隻指頭。「那只是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只要一等迷霧消散,我們馬上就能為您開放的!我想那一點迷霧,明天應該就會消散啦。」

    「我能理解的。」我點了一下頭。我真是個很好說話的人。「那麼,西面呢?」

    「這個方向呢!就是您休息、進餐、放鬆的地方啦!我們的主帳篷就位於那裡!等我們到了那裡時,再跟您介紹吧!」

    「嗯。那......我就只是受邀來參觀,是嗎?我,呃,不知怎地離開了地球表面,然後來到這裡......老實告訴我吧,我還回得去嗎?」我遲疑地問。

    「只是!?絕對不單單只是『只是』而已,狄恩老弟,相信我。」潘古呵呵笑了幾聲,「絕對值回票價!而在那之後,您能到此,也當然會有辦法回去啦!別擔憂、別擔憂,擔憂乃歡樂之大敵!就將它當成一次驚心動魄的旅行吧!」

    「這太瘋狂了。」我低聲自言自語。接著,朝潘古提出我的疑問:「你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拉高知名度嗎?在地球那裡根本沒人會相信這種事情。」

    說老實話,到目前為止實在疑點重重,滿腹疑雲的我就是沒辦法放鬆心情享受啊。

    於是,我又問了一次:「到底是為了什麼?」

    當我的問題說完時,廣場看台上的霓虹燈突然不再閃爍,而是全部一起亮起,像要突破最大功率似地賣命發亮,燈的顏色轉瞬間接近熾白。四周本來令人昏昏欲睡的燈光,頓時之間白亮了起來。這一瞬間,我才仔細地端詳了潘古的神情。他的單邊眼鏡被光照得通白,那張生意人的臉靜靜地望向我,臉上雖堆著露齒的笑容( 一上一下的金牙與白牙相間,像座西洋棋盤似地張揚 )。但他的眼裡卻一點笑意也沒,只有黑暗,無止盡的黑。潘古的臉突然變得太真實了,真實得不像一張臉,而只是一種由塵粒組成的存在。

     空氣聞起來不太正確,我突然覺得從尾椎傳來一陣涼意。我的腦袋發現,有什麼東西出了問題,而且我深深相信。不是牙膏該從上還是從下開始擠那種無聊問題,而是根本,一些關於真理的謬誤,比如放開手中一支鉛筆,它應該掉下去,而不是浮起來。某種「根本」出了錯。那一閃而過的念頭抽動著要引起我注意,但卻又不停閃躲,而且快速退去,我沒辦法抓到它,沒辦法理解......

    不過,那種感覺很快就過去了,像是腦中突然閃過的既視感。燈光褪回了原本昏黃的霓虹色彩,我眨眨眼,彷彿做了一場未成眠的夢。我原本以為我會頭暈目眩,或是呼吸急促、跌坐在地。

    然而,什麼感覺都沒有,而且我發現,我似乎沒辦法記起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狄恩,您還好嗎?」潘古湊近我,注視著我,語氣擔憂地問。

    「嗄?」我不太確定地回答,腦袋的理智聲音要我別多說。「嗯,還好,沒事。」

    「那就好,您突然打住,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呢。」潘古說。「您真的沒事吧?好,那就好。那麼我們再來聊聊您的疑惑吧,您來此的......」

    我先是感覺到一絲沁涼碰觸我的後頸,接著背後突然傳出洶湧的水聲,把潘古的話打斷。

    我驚訝地從噴泉的邊緣,彈起身遠離噴泉。我轉頭看去,百足蠕蟲的意象又跑回了我不受控制的腦袋,這次還加入了從那些雕像嘴裡吐出腐臭的鮮血與膽汁。不過,還好那些東西沒跑出來,不然我應該會尖叫著要潘古趕快送我回老家。開玩笑的啦。

    「啊!您瞧,水開始流啦!」潘古開心地說。「接下來,只要等水注滿噴泉就行啦!」

    從噴泉上端的雕像嘴中,開始吐出水柱。細而強勁的水柱打在花崗岩板上,發出小瀑布般的聲響。我跟潘古靜靜站在那,等著噴泉被水填滿。

    雕像吐出的水很快就填滿了水池。當水池裡的水快滿出來時,重疊的悶悶鏗響從噴泉中央傳出,水池邊打開了幾個小孔,噴泉的水開始循環流動。噴泉被注滿了,看起來比較有感覺了,也比較沒那麼恐怖,如果不去看那幾尊雕像的臉的話。

    「嗯。所以?」我裝出隨口問問的語調。

    正當我以為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時候,我的餘光瞥見一片一片幽幽的藍光。我轉頭去看,我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發現圍繞著廣場的看台後上方,出現了好機條飄渺的形影。

    「那是...?」我不經意地問。

    我瞇起眼睛細看,發現那一條條的東西像是人的腳。在我疑惑之際,越來越多鬼魅般的藍腳從看台的頂端走了下來,成片的淡藍色瞬間包圍了整座看台。

    隨著那些腳的步伐,其他身體部位也跟著出現,先是小腿,接著大腿,然後腰、胸、頭一一出現。就像它們只是簡簡單單從二樓走下來一般,一開始被看不見的天花板擋住,接著走到看台上以後,就能看見整個人了。我想,不應該說是「人」。看著它們發著幽光的身影,很明顯地,該說是「幽靈」、「幻象」,歌劇一點的說法則是「魅影」。或更直接一點說 ── 「鬼」啊!而且,還不只一個,而是一大群!

    「靠!潘古這是怎麼回事?」我抓著他的肩膀問,慌亂得想拉著他離它們遠一點。隨即才想到,當它們在你四面八方時,根本就不會有遠一點這回事。但潘古只是待在原地微笑,老神在在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著它們越來越多。從一開始環繞整座看台的一圈的前排開始,那些模乎不清的身影大約有一百多個,之後一排接著一排,越來越多接著走了下來。我心煩意亂地想,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算數了,從那一大圈包圍著我的藍光人影來看,它們的數量起碼超過上千個,甚至上萬、上億個,而且還再增加!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在戰場上兵臨城下的絕望感受。

    我突然明瞭,我再也沒有仔細審視下份合約的機會了。

    「該死...」我低聲咒罵。潘古那矮子卻一點也不緊張,他保持微笑,像個翩翩紳士一樣。

    我湊近潘古,低聲問他:「它們到底想幹嘛?它們到底有多少?」

    「哈哈!別擔心,狄恩老弟!」他大笑。「還記得我怎麼說的嗎?擔憂乃歡樂之大敵!」

    幹,肯定有問題啊!這矮子活在這地方,他媽當然也是瘋子啊!我竟然還相信他,跟著他走了進來......這當然是他設下的陷阱,我腦袋到底是進了多少水啊!此刻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群幽靈不斷走下看台的階梯,越來越近......近到能把我生吞活剝,吸走我所有快樂的記憶,一小口一小口蠶食我鮮活的心臟......

    我心臟劇烈跳動,呼吸急促,我緊緊閉上眼睛。至於為什麼要閉上眼睛,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覺得沒看到的話,痛苦會比較少。我微微顫抖,等待我的命運。直到潘古拉了我兩下,我才想到,我不應該這麼容易放棄,最起碼,也要往罪魁禍首那張得意的臉招呼兩拳再說!我握緊拳頭睜開眼,轉過頭,用凶狠的眼神瞪向潘古。

    那傢伙仍帶著輕鬆的笑容,朝前方看台的方向點了點頭,要我注意看台。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我的頭就已經抬了起來。我看到那些幽靈的前排已經走到看台的最前端,幾乎要碰上看台前方的欄杆了。它們滿坑滿谷地佔領了整座橢圓形的看台。我嚥了口口水,感覺吞嚥困難。

    這就是了,我心想,生命的盡頭。人生跑馬燈卻還沒出現,我到了上面(或下面...)以後,應該找個該負責這件事的人討論一下這點。

    不過,它們並沒有走下看台來結束我的性命。當走到看台前端時,那群鬼魅般的身影只是靜靜地坐了下來,一點聲音也沒發出,而後面幾排的幽靈則依序坐在階梯式的座位上。我驚訝地發現,座位共有七排,然而,幽靈卻遠遠不止,當前方的幽靈坐下以後,看台後上方仍不斷冒出另一批新的幽靈,新出現的幽靈則繼續往下走,接著再依序坐在原本就已經有人的位置上。我看得眼花撩亂,新一批的鬼魂直接重疊坐在上一批身上,穿透過去,前前後後大概有個四、五批吧。最一開始的淡藍色因為重複疊加而變得更加深沉。

    我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切進行,生怕一動就會惹來那群數量嚇人的鬼魂的注意。等到它們全部就定位,看台空蕩蕩的後端不再抬出另一雙腿為止。呈現眼前又是另一副詭異至極的影像。

    它們全都沒穿衣服,但沒有香豔刺激的露點鏡頭( 我當然也沒那心情啦 ),有的只是藍霧霧的一片模糊。雖然五官並不明顯,但可以從身材還有髮型看出那群鬼魂裡,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小孩、有老人甚至也有些肢體比例看起來不太像人類的東西。它們全部默不吭聲,一點聲音也沒發出,靜靜地待在原位,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模糊的臉龐直直地望向前方的廣場,嘴巴失神地張開。

    它們看似有在呼吸,但沒傳出呼吸聲,這讓我更確定它們是鬼了。它們沒做其他動作,只是靜靜得坐在那擁擠的地方,與左右兩旁的距離不超過五公分,身體微微晃動。就彷彿一群被壓迫、洗腦的人民,溫順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等著迎接些什麼令人不安的場面。

    眼前那些鬼魂,重疊同一個座位上,就像一個又一個精神分裂、靈魂出竅的自閉症患者,隨著不可聞的呼吸而兀自搖晃身軀。它們似乎沒有注意到彼此,搖晃節奏各不相同,有如風平之際,一波波平靜起伏的淡藍色海浪。鬼魂的幽藍光暈也隨著它們的動作,滑出、相觸、疊合,並不規則的反覆這些行為。動作雖然細微,但龐大的數量,讓四面八方的這些幽靈看起來像放大千億倍的阿米巴原蟲,不停蠕動,令人神經兮兮、心神不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悄聲問,希望不會因此驚動它們。也試著讓自己心情沉澱,像其他人常說的,平常心,不過我的聲音好像有點哽咽。「老實告訴我吧,潘古,我要死了,對吧?」

    「哈!當然不是!」潘古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您的時間絕對不是今天。」

    「那它們到底是?」我搞不清楚情況了。我猜想之中的首選是,它們在等潘古一聲令下將我撕裂。

    他朝著我們進來的方向踏了兩步,站定位後回過頭,朝我輕輕行了個禮。

    「請容我向您引薦,狄恩先生 ,它們是──」他微微欠身,展開雙臂,掌心朝上,踏著腳步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像個在介紹自己寶庫的狂熱收藏家,他邊轉邊扯開嗓子宣告:「哀慟!嚎嘯!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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