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4日 星期六

街角小酒館衝突事件

    我的人生充滿了失敗。

    每一次,我都想將它們當成人生旅途上的磨練,將它們視為一種使我成長的推力,就像網路上配張圖片打出來的矯情文句,「沒有挫折的人生就如...」、「不要為了一時的失敗而停下腳步...」諸如此類。但到頭來,挫折就是挫折,失敗就是失敗,情況從來沒有好轉。每一次,打個比方,每當太陽似乎要探出頭時,卻又烏雲密布開始下雨。

    不過這次不同,因為阿義剛好排班,衰臉仔則是得去向心理醫生報到,所以,今天一起喝酒的,剩我、卡比還有狗眼。這次不同,太陽從一開始就沒有探出頭的打算。

    這其實是個壞主意,很糟糕的主意,我早該想到。我不太懂狗眼的內心,我想其他人也不懂,不過不管內在的他其實是個脆弱的情緒核、敏感的詩人還是如同表面一般只是個愛惹是生非的痞子,怎樣都無所謂,對於旁人來說──就現在而言,旁人指的就是我──他就是顆不定時炸彈。

    「遇到問題時,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面對它」。這是少數真正管用的句子。很好,來面對這點,狗眼就是個麻煩製造者。至少這點,我能面對,我也能理解。

    但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他要去挑釁酒保?

    仔細想想,有腦子的人都會這樣做,仔細想想,分析、思考,甚至你也不用太仔細,只要讓想法一閃而過就行了。第一:他是酒保,他賣酒。第二:他是酒保,他的吧檯底下一定有球棒,或是其他任何一樣可以對付不賞臉的酒鬼的東西。第三:他是酒保,不管他是不是老闆,此時此刻他掌控這間酒館,他有小弟。第四:他是酒保,附近的人都叫他珅叔,所以,對,他是這間龍蛇雜處的酒館的老闆,任何意識清楚的正常人都不會想招惹他。

    我可以列舉出十多條理由,為什麼不該去招惹這位酒保。但相信我,狗眼不在乎。他也許會有點在乎第一點,關於他以後在這裡可能買不到酒的那點。至於其他的,只能說,狗眼不是正常人。

    我聽衰臉仔說了,他跟阿義之間的事。我不能說我很驚訝,因為他這段時間已經安靜了太久。一個禮拜,太長了,足夠他壓抑,然後爆炸。但我還是有點訝異,為什麼是找阿義?因為純粹想打上一架發洩?還是什麼惹到他了?我們一起長大,大部分問題我們都會講明,意見不合時,動手倒也不意外。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兩個人都頭破血流,卻沒人知道是為了什麼而動手,之後也不了了之。

    也許我該問他原因。不過那也得等我有空。等我們都有空。

    「你他媽的當客人都王八蛋啊?」狗眼大聲咆哮,把手上的啤酒杯猛力往桌上敲下。我順間沒了醉意。「我要的是鐵娘子出的啤酒,鐵、娘、子,哀恩妹燈!鐵媽啊!操!你他媽倒給我台啤是三小?」

    「鐵娘娘?我們店裡沒進那種東西。」珅瞪著狗眼,耐住性子告訴他,口氣很壓抑。他不是習慣被人大小聲的那種人。「還有,這是海尼根,不是台啤。」

    我越過狗眼往前供起的背,看向卡比,那胖子無助地聳肩回望。

    「那種東西?幹你他媽的敢叫他們那種東西?」狗眼的語氣驚訝得很荒謬,我想,他又是純心想找碴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屑地瞇起眼睛看著酒保,像是在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樣。「如果我要喝台啤,我隨便一家便利商店買就好了,何必來你這間有口皆碑的酒館,付兩倍的錢來聽你放童叟無欺的狗屁?我要的是從英國來的、高級的、正統的、重金屬的鐵媽啤酒!」

    「說了那不是台啤!」老闆憤怒地大聲嚷叫。他比著狗眼手上的啤酒杯,臉氣得發紅,他往前傾身逼近狗眼,在他面前大聲回嗆:「你他媽都已經喝完了好幾杯,還他媽的有什麼問題?」

    「問題?我告訴你問題出在哪。」狗眼雙手抵在檯面上,毫不退縮地起身向前,兩人隔著吧檯面對面,鼻子幾乎要貼在一起了。「你堂堂一個酒保,連鐵娘子樂團都不知道。你堂堂一個酒保,連聞名世界的啤酒品牌都不瞭。這就是問題。幹,你們這些既得利益的豬真讓我作噁。」

    惡狠狠地瞪著他,狗眼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氣氛僵在那裡一段時間,整間酒館鴉雀無聲。通常,沒有人有勇氣跟狗眼互瞪,原因顯而易見,他的眼睛醜得太兇狠。這點,是我們都同意的共識,包括狗眼自己。這是個用來虧他的玩笑,其實卻更像一種恐嚇,對所有人的。

    「珅,對不起啦!狗眼這小子喝醉了,他這痞子就是這樣,你別太在意......」一旁的卡比這時想幫忙打圓場。

    當狗眼的朋友有個好處,那就是這附近每個人都知道有條瘋狗叫狗眼。而我們身為他的朋友,自然而然,不太會有人想找我們麻煩。然而,基於同樣的理由,這也是個壞處,我們全都容易惹上麻煩。狗眼的仇家很多,單純看他不順眼的人也很多。狗眼是個重義氣的人,他自己是這樣宣稱。實際上是,他罩我們一點,我們罩他很多。我自己就莫名其妙被痛打了幾次,理由自然是出自這個痞子。事情就是這樣,朋友是結交來幫忙擦屁股的。

    酒保看都沒看卡比,舉起一隻手打斷卡比的話。他身子退了回去,深吸一口氣,換成了用來下達最後通牒的冰冷表情,對著狗眼說:「我想我沒聽清楚。你有種再說一次。」

    我注意到酒保粗壯的手臂伸向了吧檯下方,而我們身後有一桌客人站了起來。我沒轉頭看,但我記得那桌坐了四個男的,就算他們坐著也能看得出來人高馬大。

    我朝卡比使了個眼神,他緊張地頻頻眨眼,我不確定他知不知道我的意思。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能做的選擇,一是轉身離開,讓狗眼自生自滅;二是拉住狗眼,壓著他向珅道歉。第一個選擇充滿誘惑,這對我而言可能是最好的選項:轉身離開,回到家裡收拾行李,轉身離開這個爛城市,離開這一切。但實際可能發生的是,我轉身要離開,卻被背後的那幾個站起身的傢伙推回坐位,接著陪著狗眼被痛揍一頓,事後還得解釋我為何打算棄狗眼於不顧。至於第二個選項,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不是個熱血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漢,我連義氣和兄弟這兩個字都不太常提。但不管是卡比、阿義、衰臉仔,甚至是狗眼,我們都是同一個圈子的人。我想,是一種默契吧,屬於我們這種翻不了身的人的默契。我們得互相照應,所以,我會選擇第三條路。

    狗眼的雙手撐在吧檯上,半個身子越過吧檯,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你、這、頭、令、人、做、噁、的、豬!」

    在狗眼吐出最後一個字的那一剎那,同時發生了好幾件事:剛站起身的那幾個人已經走到我們背後,我感覺到一隻手掌正要貼上的我肩膀...;我站起身,掄起面前的啤酒瓶,大力往後揮...;卡比用與他身材不符的靈活度從椅子上跳起,並在空中轉動半圈,準備面對逼近身後的威脅...;我掠過的視線中,有個傢伙正巧從廁所推開門出來,沒注意到眼前的場景,而是低頭在看他的鞋底...;天花板那盞忽明忽暗的燈又暗了一下...;酒保抽出藏在吧檯下的球棒,高高舉在頭上的右側...;點唱機結束了上一首曲子,正準備換撥下一首...

    狗眼突然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

    劍拔弩張的局勢瞬間瓦解。那隻本來要貼上我肩膀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它的主人一臉訝異的看著狗眼;我手上的酒瓶沒砸到要砸的頭,停在一個大漢的禿頭旁邊幾公分之外,我也瞪大眼回頭看狗眼;卡比被椅子絆到,手慌忙地按在隔壁椅子上,差點跌個狗吃屎;那個從廁所出來的人這時才被這詭異的情況嚇到,似乎是忘了腳還沒放下,整個人往後摔回廁所裡;天花板的燈重新亮起;酒保珅皺緊眉頭愣在原地,手中的球棒凝結在半空中。

    「哈哈哈!我開玩笑的啦,老大,我愛死你了。」狗眼笑個不停,看起來似乎醉得不得了。他說完後轉頭看向後面那四個彪形大漢,接著說:「我他媽的也愛死你們了!哈哈!」

    這時,點唱機正好播放出鐵娘子樂團的〈兩分鐘到午夜〉。我並不是特別喜歡,不過因為狗眼他們常在聽,所以我知道。

    狗眼無視所有人都還呆在原地,一屁股坐回位子上。他舉起一根手指,放在耳朵旁邊,他對著珅說:「你聽,這就是鐵娘子,操他媽讚的鐵娘子。我可以再來一瓶啤酒嗎?」

    「蛤?」發問的是我們背後的其中一人。他顯然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了。

    狗眼轉過頭,故做困惑地說:「啤酒啊,你知道吧?一種飲料,冰冰涼涼的最棒了。」

    然後又轉回去對珅說:「台啤就好,大家都愛台啤。」

    時間又回復運轉。我放下蓄勢待發的酒瓶。卡比終於爬了起來。酒保雙手抱胸,球棒夾在腋下。而背後的那幾個人似乎鬆了一口氣。應該說,似乎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珅回過神,他拉下臉,口氣冰冷地說:「滾。媽的你這小雜種就只會惹是生非,這裡不歡迎你,以後別讓我在這看到你。」

    「珅叔......」我開口想幫狗眼說點話。這王八蛋現在正閉著眼沉浸在音樂裡,不,他睡著了,這操三級的雜碎王八蛋睡著了。

    「你也是,山羌。」珅打斷我的話。「我本來對你的期望很高的,你老爸也是。聽我說,你繼續跟這種爛人混在一起是不會有出息的。你爸是個安分守己的好人,為什麼你不能是?」

    嗯,又來了。

    「因為我不是我爸。」我冷冷地回他。我什麼都不打算再說了。

    「你當然不是。」珅叔失望地搖搖頭。他看著我,那是我看慣的眼神,美名叫惋惜,實則叫不屑。

    我沉默以對。

    「你自己好好想想。把他帶走吧,滾出我的酒館。」他嘆口氣,對我揮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跟卡比一人一邊,把狗眼抬起來,蹣跚走出酒館。途中有好幾雙眼睛瞪著我們,一雙雙都寫著不認同。我視而不見。不過我倒是注意到,剛跌回廁所的那人還躺在原地,一隻腳卡住了門,也許是撞到頭了,希望他沒事。

    離開酒館後,我們在寒風中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卡比才打破沉默:「嚇死我了。」

    我點點頭附和。

    他繼續說:「不是我在說,跟狗眼在一起,要幾顆心臟才夠啊?」

    我正要回話時,夾在我們中間的狗眼突然開口:「一顆。大摳肥,一顆就夠了。」

    「幹,你還沒死啊?」我罵道。我跟卡比都被他嚇了一跳。

    「一顆怎麼可能夠?幹,你剛到底在幹麻啊?那是他媽的珅叔欸!而且還是在他的地盤,你腦帶裝啥啊?」卡比接著罵。

    「兄弟們,心只要一顆就夠了。」他的嘴裡呼出濃濃酒氣,聽起來卻很清醒。

    「我在等著你解釋。你還記得我們現在有正當工作吧?穩定的收入、勞保、健保,所以...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吧?」我說。

    一陣沉默。

    「幹。」「幹。」我跟卡比各罵了一聲。

    「喂。」卡比晃了晃狗眼,發現他又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死還打起呼來。

    我跟卡比對看,他聳肩,我搖頭。然後我們會心的笑開了。預期會被打得半死,結果全身而退,這種感覺很好。加上本來退了的酒意又悄悄跑了回來,我們不顧附近幾名住戶探出頭的咒罵與抗議,大聲地笑了出來。

    但說回來,笑歸笑,等狗眼這爛瘋子醒來,我有些事得問清楚,我不相信他只是單純喝醉而已。還有阿義那件事,我也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說真的,我甚至在想,這傢伙現在只是在裝睡,而且根本沒醉。

    不過,那是明天以後的事了。現在,我要好好慶祝一番,為了我莫名其妙產生的勝利感。我止不住笑意,而卡比則愉快地哼起了〈兩分鐘到午夜〉,雖然離午夜還有二十三個小時。仔細想想,我想我錯了。

    失敗仍舊有它可笑的一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