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日 星期四

《腐鏽嘉年華》─ (5)萊昂提斯

萊昂提斯

     一雙彎成新月的眼睛,帶著笑意看著我。

    本來被暮色所壟罩的遊樂園,彷彿被那一句話喚醒,剎那間,燦爛的燈火驅逐了黑暗。歇業般的沉睡之地,轉變成一個絢目、華麗又充滿生命力的世界。紅、橙、黃、綠,閃爍的霓虹燈光照進那對眼睛裡,它佈著血絲的眼白像面反光的鏡子般通亮。它的眼角、它的睫毛、它的皺紋、它的黑眼圈,都被遊樂場轉動的燈光點亮。唯獨它的瞳孔,那對黑瞳仍舊黑得深不可測。輕快的音樂隨著燈的亮起而同時響起,將前方的樂園掩沒在屬於兒時回憶的旋律之中。但那音樂一點也掩蓋不住那對眼睛的主人的嗓音,滿溢而宏亮,帶著勝利的氣味,那眼睛的主人問:「到目前為止還不錯吧?」

    「不錯。」我用力眨眨眼,緩下內心對眼前景物的驚嘆。但有那麼一股奇異的感受,讓我忍不住像小孩子般拉開微笑。我的眼神從遠方的炫目霓虹,拉回了被黃銅油燈裡的暖火點亮的欄杆大門。門上雕刻著許多傳說中的動物,還有更多的是我不曾見過的奇特生物。那些雕紋被晃動的火光照亮,凹痕裡淡淡的影子隨著火光擺動,讓整面門看起來像活的一樣,而且還無時無刻嚴陣以待。

    我不自覺地壓低聲音,告訴潘古:「很不錯。」

    我轉過頭看向寇洛琳,那道鐵柵門。我有點懷疑這一切都是海市蜃樓。不過,當我回過頭後,發現那道門仍立在那裡。門後也還是那條鵝卵石道,以及那片迷霧繚繞的樹林。不同的是,以那道門為界,沒有任何緩衝地帶,眼前的景象彷彿被裁紙刀工整地切成了兩半。另一邊仍是那片寧靜的樹林,而這一邊,則是有著詭譎天空與霓虹燈火的黃昏世界。像是在拍戲片場裡頭,為了拍出某種場景而特別做出的一截佈景,我的腦袋有點難消化這種景象。

    我問潘古:「那是怎麼辦到的?某種結界?幻象?」

    「您這麼想吧,寇洛琳在我們的邊界上,放了一面很大很大的單向鏡。外面看不見裡面,而裡面往外看卻清清楚楚。」他看似思考了一下,「怎麼辦到的?不瞞您說,我還真沒想過。每個女孩都要有自己的秘密的嘛,身為一名紳士可不能厚顏無恥地追問不休。反正,至少看上去挺棒的吧?」

    「是很酷。」我認同地點點頭。

    他給我一個笑容,滿意地點點頭,像個為自己孩子感到驕傲的慈父一般。接著他揮出一隻手,示意我跟著他,往那座墨綠色的鍛造大門走去。

    我們在離大門一步的距離前停了下來。那扇大門的下方,兩邊各有四根長長的鐵栓,深深地插入地裡,像啃食大地的蜘蛛細牙。一開始我覺得它的形狀像頂皇冠,近看以後,反而比較像是長了八顆營養不良牙齒的死人頭骨。那扇門的中央鎖頭處,是一顆雕刻出來的獅子頭。嘴角、眼角、眉毛都大幅度往下吊,一隻張大嘴、哭喪著臉的怪獅子。應該是獅子啦,我猜。可能是以生活苦悶或便祕的心情來作為創作靈感的,整張臉看起來像正慢慢被硫酸熔掉一樣。

    潘古朝我笑了一下,接著拿起他那根黑色拐杖,叩叩兩聲,用頂部敲了敲那顆獅子頭。他轉過頭,對我微笑頷首,說:「請稍等一會。」

    他用腳打著節拍,很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翻平領子、撫平皺褶、扶正禮帽、調整眼鏡位置。他這時才發現他的襯衫從褲檔裡頭跑了出來,不過他對這似乎不是很在意,沒有要動手把它扎進去的意思。

    我們默默地並肩站了一會,我的右腳也開始不自覺的打起節拍。

    這裡好像沒什麼風啊?我們就這樣站著,又等了一會兒。

    一會兒,「兒」,誰會這樣用啊?又過了好幾秒鐘。

    在我正要問怎麼回事的時候。潘古皺起眉頭,有點惱怒的又重重敲了幾下那顆獅子頭,不太高興地唸著某種拗口的語言。可能是我想太多,或是恐怖片看了太多,但那語言聽起來實在很像招喚惡魔時在用的。我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電線短路?」我問。

    「嗄?」潘古猛然轉頭過來,聲音粗嘎,表情凶狠。那感覺很像他一時之間搞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而且身旁還盡是些煩人的婊子和痞子。

    不過那僵硬的神情很快就軟化了,又變回原本那個熱情和藹的馬戲團主。他眨眨眼,看起來不像注意到自己剛剛失態的樣子。他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那應該僅是因為眼前的門沒如他所預期的打開,戲劇效果不夠給客人驚奇。我提醒自己,得對這人小心一點,這種會恍神、一秒變臉的人,哪天被他拿小刀捅了,他可能還會一臉震驚地問我是誰做的。

    他搖搖頭,語帶抱歉地說:「不是,是牠睡太熟了。」

    「你是要跟我說,那隻獅子也是活的嗎?」我問。

    他笑呵呵地回答:「也不完全是啦,牠不像我們要吃喝拉撒睡嘛。不過,對的,就像寇洛琳一樣,您大概會想將牠視為一道活生生的門。」

    我疑惑地挑起眉毛,等著他繼續補充解釋,不過那頭怪獅子搶先一步「吼啊!」的叫了出來。那張從堅硬材質中雕刻而出的獅子臉孔,像液態的水銀一樣滑動了起來。牠那張爬滿皺褶的苦瓜臉微微變貌,現在看起來多了幾分惱怒。

    「起床氣。」潘古湊近我,會意地皺起嘴角,壓低聲音告訴我。

    「哪個愚蠢的凡人膽敢吵醒偉大的萊昂提斯!」獅子頭像的聲音夾雜著一絲回音,彷彿遠方傳來的金屬轟隆聲。語調則像是中世紀的舞台劇演員,莊嚴肅穆,充滿愚蠢的抑揚頓挫。而牠苦逼的表情,讓這段聽來威嚴的台詞,聽起來肯定不像牠想的那般有力。

    「是我。」潘古輕輕咳了幾聲,挺直背脊,把枴杖握在胸前。「萊昂提斯能麻煩您開個門嗎?」

    「開門?開門?當之然爾!」牠那張大嘴巴動起來有些緩慢,畢竟是金屬嘛,呃,活性金屬。「只要汝等愚輩解開吾的謎題。」

    潘古仰起頭,重重吐出一口氣。接著一個墊步湊向牠,壓低聲音,用氣音跟他說了什麼。雖然從這舉動來看,他是不想讓我知道他們在談什麼,不過那聲音還是大到讓我聽得一清二楚。

    「你在搞什麼鬼?」潘古口氣急切地竊竊私語。

    「你說呢?我在做對我們都好的事啊!難道要像普通的門一樣打開嗎?那樣毫無意義!你聽我說,我仔細盤算過了……」萊昂提斯竊竊私語。牠這時轉回了牠本來的聲音,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聲,正用氣音爭論。

    「我不是雇你來『盤算』事情的!該死!我前一天不是跟你談過了嗎?你現在到底是要幹嘛?」潘古用竊竊私語打斷萊昂提斯的竊竊私語。

    「拜託,潘古,我們要的難道不是驚奇嗎?放心交給我。順著我的戲路下去,肯定沒問題的啦。」萊昂提斯繼續竊竊私語。

    「不!你給我像以往一樣打開就好!而且你剛剛竟然還睡著了?我一定要扣你的薪水,還要……」潘古接著竊竊私語。

    「給個機會嘛,你難道忘了……」萊昂提斯用竊竊私語抗議。

    毫不掩飾的竊竊私語持續進行。在他們還在爭論時,我突然想到,啊哈,是時候了。於是,我假裝不經意地,輕咳兩聲,讓他們注意到我還站在這裡,希望能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多沒禮貌。

    潘古尷尬地轉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又瞪了獅子頭一眼。

    他站回我身邊,清清喉嚨對著萊昂提斯說道:「儘管來吧!尊貴的獅首,門的守護者,背負哀傷的野獸之王,沉著的萊昂提斯!請提出您那充滿智慧的謎題!」他半舉起一隻手,語調之中帶有明顯的抑揚頓挫,還特別在沉著與智慧兩字上加重語氣。表情不太甘願,不過看來他是妥協了。

    萊昂提斯滿意地低吼,帶有勝利的氣味。

    「注意!愚蠢的凡人!仔細聆聽吾滿盈智慧的話聲:黑色線條的使徒,鏽紅腐液的源頭,無牙無爪、無甲無鱗、無刺無棘,卻無所匹敵,跳動的恐懼深植萬物眼底,永無寧日...訴之予吾,凡人,其為何物?」萊昂提斯緩緩吟詠出牠的謎語。

    潘古在我身旁用力皺起眉頭。看來又該我出場了。

   「允入樂園的資格?受拒其外的恥辱?機會只有一次!由黃昏金屬所鑄成的大門只為解謎者敞開!」萊昂提斯大吼,「吾將揭示汝等的命運!給出汝輩的答案!」

    我在心裡數了十下。接著,我往前站了一步,裝模作樣地向門上的獅子頭鞠躬。我加入了他們的抑揚頓挫學派,高聲說:「尊貴的守護者啊!您的智慧無人可及,恕我斗膽的冒犯。請聽吾謙卑之言,吾輩的答案是:人心!」

    我挑眉,信心十足地轉過頭看潘古,湊到他耳邊悄聲向他解釋:「屌吧我?人的心臟無牙無爪、無甲無鱗、無刺無棘。而那麼個毫無武裝的肉塊,卻又能將恐懼帶給所有生物。你想想,黑色的線條就是血管,紅色液體的源頭,然後它又會跳動……」我朝他眨了一下左眼,用手比成槍的樣子,扣下大拇指板機。「咻!可以要牠開門了。妥當的,潘古,不是我在吹,我最懂猜謎了。」

    潘古嘴巴張開愣在那,一邊嘴角吊成奇怪的角度,一側的小鬍子像在做瑜珈一樣高高抬起。他揚起眉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回頭看向萊昂提斯,發現牠那張衰臉也是一副震驚的樣子。

    哈!我真他媽在行!

    不過我的喜悅在下一秒就被破壞殆盡。

    「噗嘶!噗嘶!」萊昂提斯抿住嘴唇,用嘴角發出氣音,要潘古過去跟牠咬耳朵。

    當潘古湊過去時,我聽到萊昂提斯面有難色地跟他悄悄話,說:「呃,答錯了。怎辦?」

    我之所以說牠面有難色,是因為我發現,那張臉現在的八字角度太誇張了,苦情得令人鼻酸。那種表情也許只能在做壞的CG動畫中見到。

    「還不得怪你!你難道就不能用些簡單的謎語嗎?人啊、字謎啊、沒腳確能到處跑的風之類的啊!」潘古氣極敗壞,用同樣音量的悄悄話回牠。

    「不能怪我啊!老天啊!誰會猜不出來謎底是敵斐爾?」萊昂提斯的瞇瞇眼瞪大得很勉強,不過我想牠真的很震驚。獅子頭老兄,我跟你一樣震驚啊,誇張一點講,我根本受了奇恥大辱,那答案是啥鬼東西啊!聽牠念起來像有痰卡在喉嚨裡一樣。

    「他又不是本地人!而且誰讓你提起這個名字的?我不管!你自己惹出的問題,你自己解決。總之,給我把門打開!」潘古氣呼呼地伸出一根胖指頭,低聲警告牠。

    接著他們尷尬地看回我這邊。潘古又站回我身邊,故作沒事的整理他的衣著,還順了順他露出帽子外面的黑髮。萊昂提斯則還處於緊皺眉頭的困窘模樣,直到潘古老大不滿地清清喉嚨,牠才回過神。

    「好啦!老闆,我是說,咳哼……勇敢的挑戰者!正確答案!謎底就是人心!」牠輕聲嘆了口氣,不過我聽得一清二楚,這些傢伙真的很擅長把人當白痴啊。

    我皺眉看向潘古,他則緊張地微笑回望。他挑起眉毛,那表情好像是在說:別看我,那傢伙才是管門的啊。

    這時,萊昂提斯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回去。牠大聲吟詠道:「請汝等接受吾的讚賞與恭賀!此刻……

    未被完成的句子逝去,大地微微振動了起來。

    低沉的轟隆聲響起,八根貫入地表的門栓,彷彿被數雙隱形的樂家之手,以精確的旋律將其從地裡升起。無數的岩石碎屑、砂礫,從那些拔地而起的金屬栓柱上彈起、紛飛、掉落。那八根長如獠牙的門栓由外至內,配著金屬的悅耳聲響,一根接著一根往上升起,順著各自的軌道,滑入卡榫盡頭,發出沉穩踏實的喀搭聲。

    萊昂提斯那顆獅子頭開始內外翻轉,形成無數大小不一的同心圓,以一種奇特而複雜的方式與不一的速度開始旋轉。最後,喀,一聲莫名動人的金屬接合聲響起,門的中央轉變成了一個上下不交合的不完美圓形。在那個圖形之上,先是其中一個點綻出黯淡的綠色光芒,接著,一層薄薄的光彷彿羽毛筆的筆觸,隨著某條不明的紋路而描繪,描繪過的光痕轉眼褪去。那層霧一般的綠光在金屬表面上,留下深陷的凹紋,一個象形火焰的刻紋顯現於其上。

    門將為汝而開!萊昂提斯戲劇性的嗓音在空中迴盪,彷彿某種指令,門上的火焰刻紋一分為二。接著,像歌劇裡頭宏偉場景的交響樂一般( 原來萊昂提斯真的在用類似義大利文的語言唱起了聲樂 ),帶著莊嚴的氣息,大門緩緩向內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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