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目標,是一個身材中等的中年人,貌不驚人,有點禿頭的徵兆,臉上寫滿了對生活與房貸的擔憂。
劉安佐眨眨眼,企圖緩和眼睛長期使用造成的乾澀。
他覺得目標看起來很像他國中的數學老師,還是那個數學老師其實教物理的?他好像從來沒搞清楚過。他很難想像,一個長得像他國中老師的普通中年男子,竟然會是個潛伏者,一頭披著普通人外貌的怪物。跟著凡人一起上班下課,甚至還結婚生子。
老爹說,這些怪物來自深海,來自虛空,還有上帝樂園。不過有時候,安佐覺得老爹其實不知道自己在講些啥。當然啦,老得很睿智的老爹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對的。
他們把那偽裝成上班族的怪物,堵到了一條死巷裡。一如往常,安佐站在巷口把風,並隨時準備支援(至少樣子有做出來)。
而女孩艾則信步上前。
偽裝成人類的怪物先是一陣吃驚,質問這是在幹甚麼。一個男人在一個小女孩面前緊張退縮,安佐覺得這畫面很有趣。在牠正要大叫「搶劫啊」的時候,女孩摘下臉上的淺色墨鏡,顯露她眼睛本來的顏色。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吐出一聲無聲的「噓」。
怪物瞇起眼,不再打算演戲辯駁。牠皺起糾結的眉頭,臉開始扭曲變形,呼吸聲沉重而混濁。一邊向前邁步,一邊嶄露牠的真面貌,表面的人皮像件被撐破的衣服一般被扯開,露出布滿黏稠鱗片的肢體,牠的手腳也跟著彎曲成怪異的角度。
艾‧尼米多娜‧萊妮妲,專注於眼前的敵人,暗橘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明亮如星晨。
「老大,靠妳啦。」艾的迷你耳機裡,傳來安佐語帶抱歉的聲音。「看來今天還不少人醒著,而且我帶錯槍了,開火太危險了。」
無所謂,艾心不在焉地,用唇語無聲說出。無所謂。
因為對方也抽出了劍。一如往常,這些怪物偏愛長相兇惡而醜陋的劍,這次這把像條扭曲的脊椎骨。
她抽出平繫在腰間的短劍,輕輕握在右手。一把羅馬式的短劍,劍身與護手同寬,沒有任何雕飾,劍把纏著髒汙的繃帶。劍刃上有一片漸層的暗沉,由劍尖處向左邊刃身蔓延,像羊皮紙上暈開的墨水。那把短劍似乎飄散出沙的氣味,古老而沉著。
她將它舉在腿側,等待。它擅長等待,等待擊退一切征戰之慾。
潛伏者嘶聲咆哮,衝了上前,一如它本身,像個野蠻的怪物張牙舞爪。牠亂無章法的揮動手中的長劍,想憑蠻力撕裂眼前的矮冬瓜。
牠用力揮出一劍,艾任由直覺反射,身子向後晃去,一步也沒動,感受劍刃劃過空氣造成的不安鳴動,輕鬆閃過那毫無技巧可言的可悲攻擊。
披著人皮的怪物怒吼了一聲,混雜著咕嚕聲的吼叫並不響亮,那陣喉間的怒意像從海底深處掙扎竄出。在這陷入沉睡的城市裡,沒有人會因之而醒。它,這城市,是冷漠的,它從不在意,不在意我們為何而戰,艾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點。
怪物繼續揮出劍刃,艾一一閃過,舉在腿邊的短劍仍維持在相同的位置。
她的眼,捕捉著對手的手腕與眼神,洞悉著敵人劍刃所將劃下的軌跡;她的耳,聽著風的滑動,聽著遠處夜鶯的啼叫,聽著敵人永遠腐敗的心跳;她的皮膚,感受夜晚的氣息,感受毛孔被一絲又一絲的沁涼簇擁;她的靈魂,在低聲吟詠,吟詠昔日,吟詠此夜,吟詠失去,吟詠勝利,吟詠那永恆的圓,圓,世界由此開始,周而復始的圓,環抱生命的圓,圍成競技場的圓,血與沙的圓,真實而又完美得殘忍。
她的嘴,綻出微笑,她感受嘴唇因為嘴角的拉扯而乾裂。劉安佐說她得多擦點護唇膏,嗯,去他的護唇膏。
我很清醒,她一邊閃過敵人的另一劍,同時想著,我很清醒,為此刻而生。
第一劍,從她的身側滑出,在半空中優雅地舞出圓弧,輕快地繞過敵人粗糙的劍路,逆著氣流,斬向敵人的手腕,切開血肉,收成哀嚎。
第二劍,敵人嗚咽,氣管被惡臭的汙血填滿,劍落在地上發出鏗響,另一隻手死命壓著喉嚨的傷口,彷彿試著阻止血液與氧氣從身體裡逃竄而出。
第三劍,刺破臃腫的黑色心臟,敵人吸入最後一口溺斃般的抽咽,發癲似地顫抖,搖晃的身軀不肯接受死亡的訊息,最終仍無法抗拒命運而癱軟倒地。
敵人的屍體倒地後仍抽動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一隻無力的手似乎正試著摸索掉在地上的劍,渴望敵血與復仇。誠如人之所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艾的呼吸始終平穩,她靜靜望著倒地的怪物的可悲掙扎。最後,生命力頑強的怪物終於靜止不動。它無神地瞪著夜空,魚一般的嘴微微張開,露出裡面的細小而尖銳的環齒,一層泛白的薄膜覆上空洞而烏黑的眼。
安息吧,怪物,她在心裡對它說,在這個世界安息,然後在虛空裡帶著噬善的罪,被無止無盡地焚燒。
「哇賽。」安佐不知何時來到她身旁,他吹了聲口哨。「太猛了,每次看每次高潮。」
「動手吧。」她轉身離開,用短劍比了比身後的屍體。「屍體。」
「收到。」安佐笑著說。他從背包裡拿出兩張折了好幾摺的白色塑膠布,先把劍收進塑膠布裡拿起,接著把屍體包裹起來,扛上肩,然後大步跟上女孩。
「說真的,妳覺得我有沒有潛力啊?練練劍甚麼的,我一直很想試試欸。哪天教我兩招吧?」安佐走到她身旁時說。「我覺得我應該也滿適合往這方面發展的,劍術大師劉安佐,妳聽,這頭銜很適合我。我應該跟老爹提議一下......」
「不。」女孩頭也不回地打斷他。「我已經夠忙了。」
「別這麼見外嘛!」安佐哈哈大笑道,完全不在意夜深人靜,街訪鄰居明天還要上班。
他有一種感覺,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他們還醒著,而且是醒在另一個空間,不管怎麼大聲都不會有人聽到。不過那當然不是事實,雖然他們老是得摸黑工作,但不代表就能讓他們隱形。儘管他非常希望有時候可以如此。如此一來,想幹甚麼都行,像A片裡演的那樣也不再只是夢想。
「不過,話說回來,我是也覺得這想法不太行啦......」安佐若有所思地說。接著回過神,咧開嘴,把手上包著白塑膠布的劍當成某種鈍器在揮舞。「我不太適合短劍......因為,我更適合斧頭!斧頭行刑者劉安佐!超龐克的!」
「天啊。」女孩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會懷疑你的實際年齡,而你每次都會證實我的懷疑。」
「想問我保持青春的訣竅嗎?」
「不。」
「那就是擁有一顆永遠熱血的年輕心臟!」
艾又嘆了口氣。在安佐單方面的有說有笑之下,一高一矮的身影逐漸隱沒進這座城市另一條毫無特色的陰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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