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
走在石道上,我能透過白拖鞋薄薄的鞋底,感受腳下踩過的一顆顆鵝卵石,腳底板順著石頭高低起伏而彎曲、攤直。雖然四周空氣濕潤,石頭上又爬了一叢叢的青苔,然而,在我穿著這雙蠢拖鞋的前提下,沒滑倒真的挺讓人驚訝的。那些青苔彷彿絨布承受我的重量,而不是將我往前、或任何一個方向推。也許這地方就是神奇在這裡,人們來到這裡都不會因為腳滑而跌倒,哈,賓至如歸啊。
我沒計算腳步,只是讓腳晃啊晃,接著,我就到了那道鐵柵門前。
近看以後,我發現那道鐵柵門生鏽得幾乎令人有點鼻酸。我伸出手,不過我猶豫了片刻,這片刻我的手就停在半空中,離那道門只有幾公分的距離。突然間,一陣冰寒像是劃開空氣的短刃一般,刺向我的指尖。我反射性地把手抽了回來,低頭仔細盯著我的手瞧。但上面沒有我預期會出現的傷口,那冰冷的感覺也立刻消失無蹤......
「啊!您瞧,連我們的柵門都在歡迎您呢,尊貴的客人。」在我還在困惑地瞪著我的手時,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我前面傳來,聽起來中氣十足又活力四射。那聲音讓我聯想起市場裡叫賣強力吸塵器的推銷員,或是手法高竿專騙小孩子的撲克牌騙子。
我往後抽動了一下,緊張兮兮地抬起頭。也不是說我被嚇到了啦,只是他突然出現,任誰都會有這種反應啊。我實在很想向某個人解釋,不過這種事解釋起來只會越描越黑,我可不是那種死要面子的人啊。說真的,他真的憑空出現。我的視野可以清楚看見閘門後整整好幾公里,一直到被後方的樹林擋住為止。再加上他的寬度,沒道理會……算了。
男中音的主人是一個笑臉滿面的矮胖子。他在門的另一邊抬頭看著我。
我皺眉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同時有點懊惱地發現,看來我對於「這鬼地方的人穿著都很怪」的想法是錯誤的。他穿著成套的西裝:一件黑得發亮的絲質燕尾服,裡面搭著一件滾著波浪邊的白色背心,背心裡頭還有一件白襯衫,領子的地方別上了一朵亮眼的紅色蝴蝶結。下半身也不含糊,高級的西裝褲加上黑色皮靴。他的頭上還戴了一頂高高的黑色大禮帽。除非在那頂帽子裡面還有他的任何身體部位,否則這人的身高大概只到我的胸口。然而他的那頂帽子硬是把他整個人拉高,算上帽子的話,他就跟我一樣高了。
簡而言之,真不知道那樣一整套下來要花多少錢,一整個人高貴到不行啊。不過說實話,衣服也是要看人穿的。他的上半身整個呈現緊繃的局面,發福的大肚腩突了出來,我毫不懷疑他只要一有動作,勉強扎進褲子裡頭的襯衫就會叛亂似地跑出來。比較令我驚訝的是,儘管我發現他的腰帶扣得如此之緊,他卻沒有表現出呼吸困難的樣子。
「請千萬別責怪她啊,我尊貴的客人,這是她表現友好的方式。」他接著說,並禮貌地帶著笑容等著我回應。
「呃,誰?」我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專注於他的穿衣品味以及我奇裝異服之間的對比。其實,如果他不解釋的話,我可能「一時之間」以後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這扇柵門啊,尊貴的客人,柵門。」他的臉上堆滿了熱情的笑容。他戴著一副單邊眼鏡,連接著帽子裡伸出的一條金鏈子,固定在他的左眼。鏡面白得看不到藏在後面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就像偵探小說裡會出現的大企業家,通常是壞人的那種。他扶了一下鏡片,摸了摸那道鐵柵門,「我們都叫她寇洛琳,我們的守門女孩。她是有點老舊了,不過無可挑剔啊,她可總是認真地完成她的工作呢!」
守門女孩,所以她是一道守門的門啊。我不知道該回他什麼,只能狐疑地點點頭。
他看向我。他的臉孔很特別,讓人看不太出來他的年齡,只看眼睛周圍的歲月痕跡的話,可能是四、五十歲。然而他嘴唇上的一撇不帶斑白的黑色小鬍子,卻讓他看起來也可能是三十歲,看起來像年輕版的「大富翁」,我指的是那家做紙上遊戲的公司的商標角色,那個不斷出現又出現的有錢傢伙。而他的瞳孔,他黑色的瞳孔,像甲蟲殼一樣黑,則讓他看起來像十五歲,也像九百歲。
他的脖子又粗又短,兩邊臉頰下都吊著鬆垮垮的橫肉,剃得光滑的圓下巴上有一道小小的疤。高高的顴骨使他的眼睛成了半彎月的形狀,讓他無時無刻看起來都在笑。他有一支顯眼的大鷹勾鼻,幾乎占了他整張臉的三分之一。鼻樑骨像他的其它五官一樣突出,鼻翼緊縮在尖鼻頭旁。鼻根的上方連著兩條粗濃的眉毛,在帽沿的陰影下看起來有點雜亂,卻戲劇感十足。他的一頭黑髮長度快到肩膀,從帽子後頭長了出來,像一小片受地心引力影響而胡亂生長的藤蔓。
他皺皮革般的皮膚是曬出來的淡棕色,不過卻看不出來他是什麼人種,感覺像每一種血統都混了一點點,埃及人、中國人、英國人、義大利人、印地安人、大溪地人……在這之中,他又最像個羅姆人,也就是法國人嘴中的波西米亞人、希臘人叫他們阿金家諾人、俄羅斯人則喊他們茨岡人……簡言之,吉普賽人。流浪的血液在他的外貌上佔了一個比較大的席次。
大概是我盯著他太久了,他禮貌地咳了一聲,想引回我的注意。就像早先薩阿迪做過的一樣。真有禮貌,嘖,這段時間我註定像個白癡吧。
「喔對,我看得出來,她看起來久經風霜啊。」我朝那男人微笑。等等,我突然想到,該不會……
「可不是嘛!」聽了我的話,他笑了出來,哇,他的嘴裡有好多顆金牙。所謂的品味超群,就是要讓自己看起來真的很有錢。他的笑聲聽起來很真實,跟我身後的迷霧差得可遠了,幾乎讓我感到有點人與人之間互動的溫暖。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覺得這話好笑,還是只是因為他笑習慣了。
他用粗短厚實的手掌拍了拍那道生鏽的老柵門,挑起眉毛告訴我,「可惜她是絕對不會肯讓我們替她保養維修的。老頑固啊,你知道的。」他朝我眨眨他的眼,「可別跟她說是我說的啊。」
我保持微笑告訴他:「嗯,當然啦,相信我,我不會說的。」我當然不會傻傻地去跟一道門聊天的,放心吧。不過,那是在她真的是道門的前提之下。我嚥了口口水問,「你剛剛稱她為女孩,對吧?」
「我想我的確是這麼說的。怎麼了?」他在臉上堆滿笑容
─
你唯獨無法從他的瞳孔中看到笑意,倒也不是我覺得他老奸巨猾,皮笑肉不笑,而是那瞳孔真的太黑了,感覺那裡頭什麼東西都沒有。
「我是在想……她本來就是道門了,對吧?」我緊張了起來。
「嗯?看起來……不像嗎?還是我們口中的門代表不同的意思?」他顯然被我弄得一頭霧水。他詢問似地看了我半响。然後像突然弄懂了的樣子,眼神興致沖沖地亮了起來,他大笑出聲。「哈哈哈!天啊,我尊貴的客人!您該不會是以為我們把一個真的女孩變成了我們的柵門吧?」
「呃,嗯,當然不是啦,我怎麼會那麼想呢。」我趕緊陪笑,同時鬆了一小口氣。「我只是……還在調時差啦,頭腦有點昏,哈哈。」
「當然,我相信在迷霧裡頭的旅途肯定讓您頭昏眼花啊。說到這個,我想薩阿德這次也完美地達成了牠了任務吧?不然您也不會出現在這啦。牠還好吧?」
「還不錯吧,我想。」我挑眉,聳聳肩。見鬼了,我哪知道啊。
「那就好、那就好。」他搓了搓他粗厚的手掌,接著說。「回到剛剛的話題,我的客人啊,我向您保證,這扇門在我的遊樂場開幕時,她就是一道門了。當然,不像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新鑄造出來的她還閃閃發亮呢!除非,我們在挑選材料時,不小心買到了一個被誤認成為鐵塊的女孩,哈哈哈,不過我相信那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不過,在形成鐵礦之前的情形,我們就不得而知囉,也許有哪個巫師,你知道的……」他舉起手,像在模仿某種巫師施咒,抖動了幾下粗短的手指。「哈哈!天啊,先生,我不得不說,這玩笑開得真棒!」
「我了解了。」我遲疑地點點頭。一邊想著,不知道他說的巫師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別想太多了,尊貴的客人,她的確是道門。這好比我們會稱呼一艘美麗的帆船為美人一樣。她是道門,這點無庸置疑。不過呢,寇洛琳比較有個性,您肯定發現我用了一些人性化的詞語來形容她,那是因為她真的如此。您懂我意思吧?」他微笑著,看起來頗為神秘。
「我懂。」我點頭,速度比上一次還慢。嗯,我不能說我很懂,基本上我完全不懂。不過我還是點頭,告訴他,「我不會說的。嗯,就是你剛剛要我別告訴她的那些。」
他滿意地點點頭說:「那就太感謝您了。被她知道我這麼說的話,肯定會大發雷霆的,女孩嘛。」他斜著頭朝我抖抖眉毛,男人之間的會心一笑,表情很像豆豆先生。嗯,我確定我也沒會到他的心。
「啊!您瞧瞧,顧著聊我們的寇洛琳,我都忘了我的禮貌了呢!真是不好意思,請您見諒。」他說著說著,兩手向後攤開,朝我鞠躬,行雲流水地像個翩翩謝幕的演員,高高的帽子差一點掉了下來,不過他及時伸出一隻手扶住。而在他大肚子無理的擠壓之下,他的襯衫也正如我所預料的一樣跑了出來。不過他毫不在意,做起了自我介紹:「尊貴的客人啊!在下是邀請您來此的人,腐鏽嘉年華的創辦者、網羅八方驚奇之人、淺學薄才的考古學家、謙卑的馬戲團長,也是您這次旅途的接待、導遊、東道主。」他停下來吸了口氣。
「吾名潘古‧掠斯徹‧安德烈維奇……叭啦叭啦叭啦,」他搖頭晃腦,受不了似地做了張翻白眼的鬼臉。「哈,相信我,您是不會想知道我的全名的,我自己都記不起來了呢!叫我潘古就好,我尊貴的客人,我的朋友都叫我潘古。」他微笑著朝我眨眨眼,等待我的回應。
我越過鐵柵門,朝他伸出右手說:「你好,潘古先生,我叫……」
他在我報上名字之前,搶先一步,抓住我的手。我嚇了一跳,片刻間我以為他要把我拖去什麼地方,像隻咬牢獵物的鱷魚一般。不過,他只是伸出他的另一隻手,用一雙手掌包住我伸出去的手,拍了拍,看似頗為誠懇告訴我:「我相信您一定很清楚了,但還是請容許我提醒您一下:您的名字,至關重要。您願意與我分享您的名字,我倍感榮幸,但請別在這裡說,也最好別在任何地方說。要小心提防啊,尊貴的客人,永遠都會有另一雙耳朵在等著竊取屬於別人的東西的。您肯定理解吧?」
到底我的名字是哪裡礙到你們了啊?我忍住沒問。好吧,入境隨俗。可能哪個角落躲著吃人祕密的怪獸吧,看一路上的怪形怪狀,什麼也說不準啊。
潘古像是猜到了我的疑慮一樣,他補上一句:「名字是有力量的。我相信這不用我說,您也肯定知道。是吧?」他掛著大大的笑容,臉頰肌肉幾乎把眼睛擠得瞇成一條弧線。我們的手仍握著,他又溫和地拍了我的手背兩下。他的手掌碰起來有點乾燥,粗粗的、沙沙的。
力量?我朝他點點頭,嘆口氣說:「好吧,我知道了。可是,能不能請你不要再叫我『尊貴的客人』了?那聽起來實在很……」我思索著該用什麼形容詞。
「高貴?可敬?尊榮?風趣?幽默?率性?獨領風騷?彬彬有禮?……」一個接一個,他好心地試著幫我想出我要用的形容詞。
「不,都不是。」我搖搖頭,向他坦承,「很彆扭。聽起來很不實際啊。而且你不覺得念起來太冗長了嗎?」
他微笑著說:「當然了,敏銳的觀察力啊!尊貴的客人,誰說不是呢?那麼我該如何稱呼您呢?」他停頓了一下,兩隻手掌向上攤開,注視著我。「當然,除了您的真名以外。」
基諾李維、喬治克隆尼、布萊德彼特、尚雷諾、休傑克曼、金城武、小勞勃道尼、湯姆克魯斯、李奧納多……我的腦中瞬間閃過一堆可以代表我的名字,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說:「先生還是客人都好,別加什麼尊貴的就好。」
「如您所願,先生。」他嚴肅地搖了搖我的手,接著縮回手,朝我微微欠身。「現在,如果您……」
一個想法搶先他的話一步,進到我的腦袋裡。我開口,讓那個想法中的人名掙脫而出:「狄恩。」我不知道為什麼是這個名字,我在猜,可能是我曾經用過的化名?筆名、藝名、網路用戶名、借來辦卡的朋友名字、唬弄夜店看門保鑣的假名,雖然我不記得我是不是做過這些事,不過這個名字就這樣蹦了出來。「 叫我狄恩好了。」
潘古表情認真瞧了我一會,似乎想看出我是不是認真的,也許也是想知道我是不是白目的曝露了自己的真名。接著他笑了出來,「哈哈哈!這才對嘛!狄恩,狄恩,好名字,選得好啊,狄恩老弟。呵呵,這樣親切多了,不是嗎?」
我默默點頭微笑。
「那麼,狄恩,我能不能請問您,這名字是不是有什麼含意啊?」他合著掌,敲敲手指,期待地看著我,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比較像是禮貌性地詢問吧,不像真的想知道,只是用來讓對話進行下去,我想。
我聳肩陪笑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到吧,哈……」我倒也真的沒什麼能告訴他的,仔細想想,我對這名字也感到有點好奇了。
「突然想到!神來一筆啊,狄恩,容我再重複一遍,這名字選得好啊!好了、好了,既然我們已經介紹過彼此了……」他咧嘴而笑。我在想,也許他這麼常笑的原因,是因為他想讓所有人都看到他的金牙,最好還能一顆一顆數出來。「在此,我們還剩一件事得做。」
「哪件事?」我問。
「一件程序上的事。您聽,並不是我不信任您,可是,狄恩老弟,我們還是得照著流程走。請出示您的邀請函,我必須檢查一下。」他朝我眨眨眼,「您知道的,樣子還是得做出來的。」
「邀請函?啊,喔。」我先是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個放在我背心口袋裡的黑色晶體。我把那塊晶體從口袋裡拿出來,展示給他看。「是指這個吧?」
「沒錯,就是它!」他拉開大大的笑容。他瞇起眼仔細看著我手上的晶體,同時發出嘖嘖的讚嘆聲。「它真美,不是嗎?」
「可不是,美的勒。」我承認。接著把它拿到他面前,打算將它交還給他。「那,這是我的門票。不用另外收錢吧?」
「喔不,當然不,不用另外收錢。」他舉起一隻手,婉拒了我拿到他面前的晶體。「還有,這邀請函您只消讓我看一眼就好。這樣就行了。我相信,您在裡面還用得到它的。也許待會,我邊走還能跟您分享一些關於這塊小水晶的故事呢!」
「我懂啦。」我點點頭,把那晶體收回我的口袋。
「那就再好不過了!」他依舊笑容滿面。「那麼,現在……」
他突然朝他的右上空伸出右手,又快速拉了回來。等到他的手回到他胸前時,一根上了黑漆的光滑木製拐杖赫然出現在他手上。我微微驚呼一聲,主要是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出乎我意料,這胖子開始引起我的注意了。他微笑著,眼神沒有離開我,不慌不忙地用那根拐杖抵住那道鐵柵門,將它朝我這方向推開。本來我已經預期那道門被推開時,所可能發出的刺耳聲響。但我有點驚訝地發現,那道門在移動的時候,發出的聲音不像它老舊生鏽的外表所該發出的。事實上,門被推開時,它那看似不曾保養過的門軸,彷彿遊蕩在午夜沼澤裡的鬼魅一般,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
我吹了聲口哨,笑著告訴潘古:「我還以為那聲音會很惱人呢,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真神奇。」
潘古的笑容中帶著點勝利的氣味,他說:「該怎麼說呢?因為啊,寇洛琳是個文靜的女孩,她不是很喜歡喧嘩。事實上,我甚至打算讓她去圖書館值班呢!哈哈。」
「那麼你是個魔術師囉?」我比了比他手上的枴杖,接著又問。
「不敢當,太抬舉我了。只是,身為團長,我還是得學個幾手的。」他看著他的枴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其實這說來倒話長了。也許有機會我能再跟您聊聊。現在,請容許我……」他往左手邊站了一步,從門的正前方讓出路來給我。接著,他舉起手朝他身後揮出,他用宏亮的聲音吟詠道:「歡迎您的到來,我的貴賓,容我像您介紹!女士們、先生們……」他像個介紹拳擊選手出場的司儀一樣,用發亮的神情向我宣告:「腐─鏽─嘉年華!」
我順著他的手掌方向看去,映入眼簾的是與剛剛完全相同的景色,石道、樹林。啊,有點不同,剛沒仔細看,這次我好像看到一隻松鼠從那棵樹,爬到另一棵樹上。管牠是不是真的是隻松鼠。
「呃,這些也都算在內嗎?我們還得走多遠的路才會到啊?」我實在不想不給他面子,看他這麼熱情我都尷尬了。可是我還是得問。
「狄恩啊迪恩,我的樂園就近在您的眼前啊!」他自信地笑著,彷彿他身後的那些不只是樹林。
「呃?」我想我應該表現得熱切一點?
他笑容不減,眼睛瞇成線,帶著幾分神秘說:「眼見不見得為憑,狄恩先生,您還得站在正確的位置上。」
他揮動一隻手,將手掌向上攤平,示意我向前一步。
我聳聳肩,向前跨了一步,跨過「寇洛琳」,然後……
我張大了嘴巴,呆立在原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景象。
在我腳下,一條由打磨過的綠色花崗岩鋪成的寬敞道路延展開來,通向一道由深色金屬鑄造而成的高聳鍛造大門。那扇大門有三個成人那麼高,上面雕刻了無數左右成對的奇異野獸與類人生物,門頂一片長長的弧形薄金屬,浮刻上了腐鏽嘉年華之名。那扇門的形狀與我身後那道鐵柵門有些類似,兩側門軸從地裡拔起,倚著匠師想像出來的柔順弧線,左邊的向左、右邊的向右,越往上方就越往外擴,像一頂造得過高的帝皇冠冕。與寇洛琳不同的是,那道鐵柵門則像風中殘燭一樣孤苦無依,而這扇大氣十足的樂園大門理所當然是雙扇的。
門的兩側是兩根石塊堆砌而成的石柱,與大門同高,兩端各放了一盞熄滅的黃銅油燈。石柱連接著比大門矮上一些( 嗯,但它們還是非常高 )的欄杆圍牆。圍牆的欄杆用與大門相同的金屬鑄成,欄杆的尖端是一邊傾斜的矛頭形狀,傾斜的那側有著精細、一絲不苟的鋸齒雕工。與其上的欄杆尖端相應,斜向門側的鋸齒狀圍牆底部,則是由某種看似堅硬的黑色石材構成,黑石的起伏宛若夜裡的浪花。兩邊的圍牆像從大門邊沿竄出的兩條大蟲一般,頂著銳利的骨鋒,分頭向外爬行,直到另一個怪異景觀將它們截斷吞噬。門的兩側,各約十公尺的距離外,長著一株株可能可以稱之為「植物」的東西。
那些疑似植物的東西,外表像從小孩子的塗鴉裡擷取出來的產物,它們有著暗紫色的外皮,無數蜷曲的枝幹。從我站的位置來看,枝幹的粗短不一,最粗的大概跟潘古整個人一樣粗,最細的則像榕樹的氣根。它們像茂盛的荊棘叢般生長,也像無序的爬藤一般,佔據我的左右兩側。嘉年華的圍牆在那之中隱約難辨,像被愕然吞沒一般,隱沒其中。
那些疑似植物的東西,外表像從小孩子的塗鴉裡擷取出來的產物,它們有著暗紫色的外皮,無數蜷曲的枝幹。從我站的位置來看,枝幹的粗短不一,最粗的大概跟潘古整個人一樣粗,最細的則像榕樹的氣根。它們像茂盛的荊棘叢般生長,也像無序的爬藤一般,佔據我的左右兩側。嘉年華的圍牆在那之中隱約難辨,像被愕然吞沒一般,隱沒其中。
而在欄杆之內,腐鏽嘉年華上方的天空像梵谷的畫,不過顏色是漸層的紅與棕。天氣看來陰沉欲雨,空氣中飄盪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沉沉的暮色撒上地表,昏暗之中我能辨認出一些形體,摩天輪、雲霄飛車的軌道、旋轉木馬、自由落體、那種轉圈圈的東西( 管他叫什麼 )、馬戲團穹頂,還有幾座不知名的高大房舍與塔樓。但沒有任何一樣設施在運轉,沒有任何一盞燈在閃爍,一切靜止如千年不曾變過,彷彿它們還留在睡夢之中。
綠色,暗沉的綠色與鐵鏽,是第一個衝進我腦裡的印象。
我往裡頭望去,凝視著正對著門那座歇止的石造噴泉,空間感似乎出了點差錯,而我努力想找個中心點來穩定腦中的暈眩。裡頭的建物排列十分緊湊,卻又同時帶給人某種廣闊無際的印象,一種原初混亂中的病態和諧,像是一個設計師正在思考要怎麼把五、六座的百貨公司放進市立游泳池裡頭,我知道這是個爛譬喻,我自己也不懂,但似乎就該是這樣。裡頭幾樣比較顯眼的設施,被暮色賦予相同的色調,雖然能與我對它們的認知相容,但看來卻又如此陌生。藉由光、影與扭曲的空氣,建物們彼此纏繞、交疊、糾結,渾然共生成一個名喚腐鏽嘉年華的個體,然而,組成這個個體的組件們,卻又各自散發出只屬於其自身的孤獨氛圍。
我難以形容,也難以一一向自己描述,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片只有在詩人最深沉的夢裡才會悄悄現形的景色。
「狄恩?」潘古的聲音傳來,把驚訝出神的我拉了回來。他帶著勝利的笑容,氣定神閒地盯著我瞧。他咧嘴問道:「如何?」
「很厲害。」我舔舔嘴唇,吞了口口水,眼神又飄了回去,「我……不知該說什麼。」
潘古靠向我,像在教堂裡一般敬畏地,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我茫然地側頭,看向身旁的他。我突然覺得有點昏眩,像是有人在我面前不斷畫圈圈,接著又站在幾千公尺高的懸崖往下看去的感覺。我有點難聚焦,總覺得我好像一直在想某件事,可能是,潘古長得很像什麼?喔,對了,企鵝,我是說,企鵝人,蝙蝠俠要對抗的那個反派。不對,這不重要,我搖搖頭,重要的是……
「歡迎來到腐鏽嘉年華,尊貴的客人。」眼前的沉睡樂園靜靜等待著契機到來的一刻,我的腦袋到了這時才接收到他低聲的宣告。
先是一盞燈的甦醒,然後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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