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5日 星期日

〈彼得〉─ I、坎伯梨街的巫師(6)

    「喂!你們這群酒鬼!我要離開一下子,要乖啊,別亂來啦!我就是在說你啦,艾德華,少在那裝睡啦,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再像上次那樣,被我抓到的話,我會要你賠兩倍的錢啦!哈哈!」酒保山米朝著他那群不省人事的顧客喊叫。

    他轉向彼得說:「這群傢伙啊,心懷鬼胎,大白天還賴在這,心懷鬼胎啦。有一次,我只是到後面去整理垃圾,五分鐘不到,那個叫艾德華的,竟然不要臉的爬過我的吧檯,倒著頭躺在那,貼在啤酒桶的拴頭下,喝他媽個不停啊!呃,算了,你看起來不太感興趣,對吧?」他聳聳肩,從櫃檯下拿出一塊「休息中」的牌子擺在桌上,做了個手勢要彼得跟他走。彼得從高腳蹬上站起身,繞過吧檯跟上山米。

    「來吧,來吧,我們到後面聊啦。」酒保山米說。「聊聊怎麼讓你接近那瘋巫師吧。雖然我實在想不通,怎麼有人要去跟那種危險事扯上關係。」他用手肘推了推跟在他身後的彼得。「不過,我想有些人就是把危險當飯吃啦,老兄,我說的對吧?」

    彼得瞪了他一眼,聳聳肩回應。其實他也不是很想跟巫師打交道,相比於被詛咒,一輩子脫離不了某種怪病,或被變成什麼可悲的玩意,像是鼻涕蟲、蟑螂之類的,被一顆火球簡單地燒成灰倒是一條輕鬆許多的路。仔細想想,他真該現在就抽身,打道回府,回去告訴丹吉爾先生他要辭掉這份工作。然後,等著看丹吉爾先生會不會憤怒地朝他胸口開一槍。最後一次吧,最後一次,彼得每次都這樣說服自己。然而,他的現實生活就像一顆往山下滾去的大石頭,一路上的大小顛波都沒辦法讓他煞車,只能這樣一直滾下去,然後等著看最後會停在哪,或是保守一點說,等著看最後到底會不會停下來。

    酒保山米領著彼得穿過吧檯後的簡易小廚房,墨綠色的大冰箱在不到三坪的長房間裡嗡嗡運作。廚房裡出乎彼得意料之外,雖然光線有點差,但還算整潔,一疊乾淨的白餐盤整齊地放在水槽旁的塑膠籃裡,鍋具、廚具也排放得好好的,而且地板看來濕濕的,插著拖把的一桶髒水放在角落,大概不久前才拖過地。他本來以為,山米的廚房會跟他本人一樣一團糟。

    山米注意到彼得在打量他的廚房時,笑著告訴彼得:「你瞧啦,我的廚房。我也不是都沒在認真工作的啊!雖然蚌殼時光除了酒以外,菜單上只有少少的選擇,薯條、洋芋片、培根什麼的。你知道的啦,食物是給人吃的,做料理的地方總不能髒兮兮的嘛,會拉肚子生病啦。我是說,人要有良心啦。一天到晚要處理客人的嘔吐已經夠難受的,如果還要處理到處亂噴的屎,我可不幹啦。總之,我的宗旨就是,衛生至上!如果環保單位來的話,嘿嘿,幫我多多宣傳啊!我這個人啊,雖然酒多喝了點,但正事可沒少做一件啊。打掃環境我最在行啦。小時候啊,我老媽就常耳提面命……

    彼得打斷他,指向放在角落的水桶問:「你哪來的時間整理廚房?在我來之前,你不是一直都趴在吧台上嗎?」

    「呃……那個啊……我清理完以後才趴回去的。」

    「我剛看到你抬頭時,臉上的口水都風乾成白色碎沫了。」

    「別在意那種小事啦……

    「地板還是濕的。」

    「嗯……

    「你們這裡濕氣這麼重?」

    「啊……對阿,這天氣嘛……

    「嗯。」

    「好啦,我請來廚房幫忙的老頭剛下班回家啦。天啊,老兄,讓我有那麼一小點的成就感,會讓你整晚睡不著嗎?」山米忿忿地說

    彼得沒答腔,只是微笑。有時候,雖然這聽起來不是什麼良好嗜好,不過,戳破這些痞子的自鳴得意,會讓他得到一點點滿足感,就好像終於為這世界做了些什麼一樣。有時候啦。

    山米走進了位於廚房後面的辦公室,彼得跟在他身後。那間山米稱為辦公室的地方,雜亂得像個儲藏間一樣。室內還因為通風不佳,瀰漫著一股長時間累積下來的陳年菸味。

    彼得問:「我以為你戒菸了?」

    山米打開燈後,回頭看彼得,吸了吸鼻子,露出無辜的表情說:「可不是我造成的啊,我不抽很久很久了。菸會害人死得早嘛。是前任主人啦,八成是個不怕死的老菸槍。我都能想像出來那畫面了,一個臉很衰的中年人坐在辦公椅上,為慘澹的生意苦惱著,手上的菸一根接著一根抽個不停啦。唉,人生啦。」

    「你認識前任主人?」

    「不認識啊,我說過我是跟另一人合夥的嘛,開店的事是他在處理的。他後來才來找我當他的合夥人啦。怎麼?你對中年大叔有興趣啊?」

    彼得搖頭。「隨口問問。」

    「其實我也不知道前任主人是怎樣的人啦,搞不好是個大美人呢。」山米拉了個紙箱坐下,並伸手指向一張被掩埋在紙箱堆中的椅子,示意彼得坐下。「隨便坐、隨便坐,別客氣啦。」

    彼得杵在門口皺眉觀望了一下,那張椅子上面放了許多雜物,他推估光是把它們移走就得花上十來分鐘。他搖搖頭告訴山米:「我站著就好。」

    山米聳聳肩。「隨你意囉。」

    彼得靠著牆站,想了一會後,問山米:「你有沒有想過,這座城市怎麼在這裡?」就在山米正打算開口時,彼得搖搖頭打斷他。「算了。別在意。來談正事吧。」

    山米挑起一邊眉毛,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不過又作罷閉上嘴。他重新開口:「對啦,大家都愛談正事。那個老瘋子嘛。」

    彼得點點頭。

    「那就言歸正傳啦。」山米閉眼點頭,裝出正經八百的模樣。酒保山米變老了,雖然他還是同樣一個不正經的德行,但他的眼角已經可以見到歲月的痕跡,本來深棕色的頭髮已經有部分開始轉白,一段時間沒見,他似乎變得更瘦了。

    但當他張開眼時,那模樣彷彿他從未改變:眼神盡其所能地嚴肅,卻仍難掩不懷好意的笑意,修長的十指併攏並抵住下巴。「告訴我,彼得先生,你對巫師這個行業知道多少?」

    「不多。」彼得承認。「很多人都告訴我,離他們越遠越好。」

    山米朝彼得伸出一根指頭搖了搖。「嘖嘖,這可不行啊,老兄,這可是個重要的潮流啦。沒搞清楚的話,哪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勒。聽我說,你一定注意到我剛用的是『行業』啦。沒錯,行業,雖然他們是不可能這樣稱呼自己的。不過,就是行業啦,賺錢的行業。嗯,也不是只賺錢啦,很多巫師也都一副視錢財如糞土的鳥樣。反正啊,你可以把巫師想像成社會上的一種職業,差別在於,他們是用自身的法力來賺取他們想要的東西,還有就是這項職業的門檻比較特殊,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幹的……

    彼得嘆了一口氣,他看著山米說:「拜託,山米,告訴我重點,我沒有一整天的時間聽這個。」

   「給點耐心嘛,重點就快出來了啦。就像我說的,巫師是個行業,而且從很遠很遠的古代開始,這行業行之有年。從古代傳下來的行規可是很多的啊,所以啦,就像其他行業一樣,這行業也有類似工會的組織。它們存在的作用,就是為了教導新人、共享資源、學術研討什麼的啦,還有最重要的,管控那些使用魔法的同事們,沒人想造成什麼毀滅性的災難嘛。原本這些組織都無消無息的,不過,等到魔法回到鍋裡以後,他們就大舉出現啦。」

    山米停了下來,伸長手從某個紙箱裡拿出一杯杯水,不過找不到吸管,於是他乾脆直接摳破塑膠層,大喝了一口,然後將它遞到彼得面前。「要嗎?不要?好吧。他們的名目可就多啦,十二圓環、巫塔議會、法師工會、法術使用安全聯合會,都是世界性質的啦,畢竟會魔法的人不多嘛。然後啊,重點來啦,我們這位鄧不列多老兄啊,他沒加入任何一個工會。」

    山米等著彼得的反應,不過彼得只是沉默地回望他。

    幾十秒後,彼得終於回應:「所以?」

    「老兄,仔細想想吧,這群搞聯合大團圓的巫師心胸才沒那麼寬大勒。他們把那些老傳統的組織傳承下來,就是想把大家都搞在一起啊,他們是想說這樣才不會出亂子啦。如果有人不加入,那豈不是太不給他們面子了?這行業也是很講先來後到的啦,一門廣受尊重的傳統技藝嘛。鄧不列多老兄是在魔法覺醒以後才知道自己是名巫師的,算是資格很淺的。而當那些老資格的傢伙來勸他入夥時,他又讓人家吃了閉門羹,你懂我意思吧?」

    彼得點點頭。

    「他們現在還沒來處理他,大概是因為他也拒絕了其他工會的人。你知道的,這些巫師就跟小說裡寫的一樣,各個老奸巨猾,一定也明爭來暗鬥去的,都是些聰明人嘛。而且現在世界又很亂,我猜他們也沒空啦。」

    彼得在腦裡記下:鄧不列多,沒工會背景,小心其他工會巫師。這些東西也許有用,也許沒用。他需要更實際、更直接相關的資訊。

    「那些工會的人,近期有什麼行動嗎?」彼得問。

    「你是說他們的活動?老兄,你想知道的話,可以去網路上查查看,我剛提到的那幾個組織都有架網站呢。他們現在大概在處理戰爭、汙染、環境安全什麼的,你知道的,那些嚴肅的問題啦。」

    「我是說,他們之中,有沒有人到坎伯梨街來,意圖對鄧不列多不利?」

    山米想了想,說:「沒,從我搬到這來以後都沒有,最近也沒。這街區上發生的事我大概都略有耳聞,如果我沒聽到,大概就是沒啦。」從他一副自滿的模樣看來,很明顯的,他雖然是說「略有耳聞」,但他其實是想表示,這條街上發生的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耳朵。彼得對此很懷疑,這地方太多秘密了。

    「嗯,我懂了。還有別的嗎?」

    「當然啦,你該不會以為我請你『換個地方說話』,結果卻是談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吧。如果你真的這樣以為,那會讓我很傷心的,難道是要找個隱密的地方談情說愛嗎?哈!」

    山米說完後,站起身走向房間後方,搬走幾箱紙箱後,彼得才發現那些紙箱下面有一張辦公桌。山米跨過幾個紙箱,小心翼翼地踩在露出來的地板空隙上。他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面翻出一個小東西。

    他走回來時,把手上的東西展示給彼得看。那是一枚盾型徽章,約三公分長。山米將它遞給彼得。

    彼得一開始以為那是銅製的,直到拿在手上以後才發現,那徽章只是某種合成塑膠做的粗製品,鍍上了黃銅色的亮漆,看起來很俗氣。上面刻著交叉的戰鎚與長劍,以及一面箏型盾牌,下面則刻上一行字。不過那行字被磨損了,看不太出來寫了什麼。

    獻身良善者之盾」山米一邊用手在空中比劃,一邊朗誦。

    「什麼?」

    「上面寫的字啊。被磨掉了,你應該看不出來。」山米興味盎然地笑著。「對這句子有任何印象嗎?」

    彼得想了想,點點頭。「聖騎士?」

    「哇,你知道嘛!」

    彼得聳肩說:「他們宣傳做很大。」

    他把手中的徽章遞回給山米。

    山米接過徽章,點頭稱許說:「對啦,就是他們,他們的屁放得可多了。那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的囉?」

    「簡單來說,一個反對魔法的組織,對吧?」好像是這麼回事,彼得不是很確定。

    「賓果!」山米大叫。「正確來說,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反魔法組織。他們自稱為聖騎士。他們也宣稱,這個組織是高貴且古老的,遠在西元年開始以前就存在啦。不過,在覺醒夜以前他們都只能隱藏身分,弄些秘密行動,搞得像什麼大學裡的兄弟會似的,哈哈,不然那種怪力亂神的東西講出來,會讓人家以為他們是神經病啊。」

    「你聽起來不太喜歡他們?」

    「除了他們基本上就是群納粹以外嗎?喔,不,我不會不喜歡任何來我們店裡消費的客人的。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顧客至上啦,我這人就是這麼有原則的嘛。」

    「聖騎士的人到你店裡來?」久經山米一長串的閒話鬼扯以後,彼得這下終於有專注的動力了。

    山米向後倚在紙箱上,兩條細長的手臂慵懶地向後靠,擺出一副輕鬆自在、勢在必得的模樣,他露出一抹彎月般的笑容。「當然啦,我剛不是說了,你老兄運氣很好的嘛。記住,大人,您欠我一次人情啦。嘿,希望你會喜歡跟他們鬼混幾個下午。」

    「我會記住的。」彼得認真地盯著他瞧。「只要你別再廢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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