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9日 星期一

《腐鏽嘉年華》─ (3)石道

石道

    我睜開眼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力吸一大口空氣,像是住在陸地的人卻在海裡生活了三個月以後,浮出海面的第一次呼吸。然後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迷霧,那場難以理解的噩夢。我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我疲憊的喘著氣,企圖調整自己急促的呼吸,縱使那在一開始看起來多麼無望。

    迷霧裡頭的厚重窒息感,被新鮮空氣瞬間沖散。像是脫掉在悶熱的天氣穿了太久的厚大衣,身上的每一個毛孔被清晰的涼意重新擁抱,我的腦袋因為在血管中流通的空氣,而找回了感謝自己還能保持神智清醒的力氣。


    我如釋重負地坐倒在地。下一步,我準備大喇喇地躺下,讓我疲倦的身體、痠痛的四肢、混亂的腦袋稍作休息。就當我往後倒去的那一剎那,我的脖子感受到霧氣的搔弄,彷彿在邀請我重回它的懷中。雖然在迷霧之外,霧氣感覺起來不像在裡頭時那麼令人不舒服,但我仍反射性地彈了回來,往前爬了幾吋,試圖遠離霧的邊緣。

    我看到那條繫在我腰前的銀繩,它已不再發出超凡的銀色光芒。繩子的另一端,薩阿德正盯著我瞧。無毛臉上的表情雖然稱不上是關心,至少也像是好奇詢問,而不是嘲笑或不屑,這讓我默默在心裡感謝牠。我看起來一定很糟糕。

    「我還好。」我告訴牠。「我是說,會好轉的。會吧?」

    「會的,先生。」薩阿德點點頭,難看的微笑著說。「那麼,我的工作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我不安地問。「意思是我不用再走進那裡了吧。進到那裡,根本就像走進一場怪異無比的惡夢。我看到了……

    我一時語頓,因為我忘記我看到甚麼了。這種感覺實在太噁心了,我明明該記起了好多畫面,那些片刻卻一個接著一個消失。於是讓我處在一種難受的感覺上,就像是想咳嗽時,卻有梗卡在喉頭。

    「我看到了我在穿越一座古老的大門……還有,蹲在樹下的我……」我絞盡腦汁回想。「還有斷崖、熱可可、泥巴人偶、選舉宣傳車、有人不斷在我耳邊講話、幾個死了很久的大明星……還有…….

    「別費心了,先生,你沒辦法全部想起來的,應該說,再過一會,你連一件事都想不起來。別太擔心,想不起來是正常的,因為它會把它們都收回去。」

    「收回去?你是說我的記憶?」

    「很遺憾我必須向你指出一點,事實上,那些不算是你的記憶。」

    「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那些都是屬於迷霧本身的,先生。總之,你會忘記它們的,不用搞懂也沒關係。再說,忘記它們對你來說也是件好事。迷霧裡的記憶內容對大部分人來講,恐怕都不是甚麼健康的事物。」

    我觀察著薩阿德的表情,似乎沒有先前在外面時的嘲弄意味。

    「這樣是正常的?」我小心地問。

    「是的。」牠點點頭。

    「會有什麼後遺症嗎?精神問題?我在裡面感覺不太舒服,還有一些怪異的東西……」我不放心地接著問。

    「我向你保證,不會的。」牠走向我,開始解開綁在我腰上的銀繩,看也沒看我一眼的回答。

    「真的?」

    「真的。」

    「確定?」我為了表示我的疑慮,接著補充:「我總覺得我有碰到什麼很可怕的東西。」

    「確定。」牠不耐煩地隨口回答。但在聽到後面那句後,牠稍微停頓了一會,然後牠告訴我:「那個嘛……老實說,這趟的確有碰到危險。不過,你沒被記住。我們在走到它面前之前,就已經離開迷霧了。所以,請放心,沒事的。」

    我就知道!只能說我命大,我有種感覺,這種情況好像不只一次了,未來肯定也會繼續發生。

    「好吧,至少我身上沒少什麼部位……」說到這,我不放心地摸了遍我全身上下,確定我的器官都還在它們該在的位置上。呼,好險,都還在。

    「那麼,」我問薩阿德,牠正在搔著牠的後腰部,短短的手臂使牠得側壓身子才拿摳到癢處。「接下來呢?」

    牠告訴我:「接下來怎樣就是你的問題了,先生。你應該先找找你的右口袋。不對,不是褲子的,在背心裡。」

    我這時才意識到我身上的衣著:我穿著一件黑白直條紋的長袖棉布襯衫,下半身則是與之成套的長褲,腳上是一雙包頭的軟皮白拖鞋;上衣有些過長,襯衫下沿一直延伸到大腿的一半才停下,衣袖對我來說也是太長了,不過好在可以摺起來,我把它們固定在我的手腕上方一點點。這件襯衫沒有鈕扣,取而代之的是八截魔鬼氈,它們牢牢黏柱,緊緊貼合。最貼近領口的地方,則是左右各一截黑白相間的繩子,大大方方地綁成了一個蝴蝶結。我覺得應該不是我自己綁上的,我雖然稱不上甚麼有品味的人,但也不至於這麼詭異,我猜想自己看起來就像一雙直條紋帆布鞋。

    不過那是在我沒有套上這件背心的情況下。

    這件背心簡直是場設計師的災難。它是一件過小的羽絨背心,縮水到我沒辦法將它扣上;不合我的體形只是個小問題,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它的顏色,外層的防風塑料是黃色的,光可鑑人的檸檬黃,通了電的發光檸檬黃,幾乎像是清道夫身上的反光背心一樣刺眼,看著就難受,我簡直就是黯淡的人型模特,那件黃色背心才是被展示的實體,實在慘不忍睹。其他缺失我都可接受,但我沒辦法理解用上這種毒藥般黃色的廠商的心態。話說回來,這地方也沒幾個地方能讓我理解。

    我不記得我有過這些衣服,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麼穿上它們的,我應該不太可能會花錢買這種鬼東西才是。我想過要把它們脫下,至少把那件黃色背心用力扯下,不過一陣寒風讓我打消念頭。我只好說服自己,我不是什麼靠時尚服裝吃穿的人,更何況這裡大概也沒幾個人,沒人會注意的,那怕我像漆黑海岸線上的一盞明燈一樣顯眼,至少不用擔心被車撞了。也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所僅見的生物,薩阿德,也跟我一樣奇裝異服。也許在這裡,這樣才是正常的吧。

    我摸了摸背心的右邊口袋,摸到一個硬物。我將它拿起,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放在眼前觀察,那是一塊指頭大小的三角晶體,材質像是水晶,不過黑得透不了光,突起的上、下兩端被打磨成鈍狀,中間的三個面則是霧面的長方形,精巧的銀飾條嵌在面與面的交線處。銀條上面刻著優美的線條,可能是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瞇起眼睛凝視時,似乎能看見有稍縱即逝的綠色花火在黑霧之中閃爍。

    「那是入場的邀情函。」薩阿德解釋。

    「我以為邀請函這種東西應該做成像張紙一樣?」我告訴牠,眼睛仍盯著那顆晶體。「至少我們那邊是這樣啦。看來我要去的地方,這個腐鏽嘉年華,是個走高檔路線的私人俱樂部啊?我們那邊啊,只有會帶保鑣的那種VIP才能拿到這種特別的小玩意呢。」

    牠皺眉說:「用張紙?可能吧,如果是由白化軟體蛛的網編織成的稀有紙張的話。大部分我所知道的地方,邀請函的選用都力求謹慎、莊重、合乎禮節。一個有份量與名望的地方,是不太可能只用張普通的紙當邀請函的。他們大多會選擇一些有意義的物品,這不只是出於對客人的尊重,也是他們對於自身本質的驕傲。至於你要去的地方是不是高檔私人俱樂部?先生,就得由你看過以後自行判定了。」

    薩阿德的表情似乎是在冷笑,我不確定,也可能是在便祕。

    「那這有意義的邀請函是什麼?」我指著手上的晶體問牠。「絕地武士的超感水晶?」

    「我想,這個問題還是讓邀請你來此的主人回答吧。」牠微微欠身,做了個像在引薦某地的動作。我隨著牠擺向身體左側的雙手看去,起先,那裡只是另一片迷霧,接著,迷霧隨著牠的邀請姿勢,戲劇性地散去,顯露出原本埋藏於其中的景物。

    一條兩人並肩行走寬度的鋪石道路,從我腳下的硬泥地延伸出去,隙縫間爬滿青苔的泛黃石塊,漸層似地蜿蜒排列向前,路與地之間連接得渾然天成,道路彷彿直接從被霧氣沾濕的泥土中雕塑而出一般。

    在離我約十來步的距離處,一道十八世紀歌德式的鐵柵門出現這條道路上。兩根生著片片紅鏽的方形鐵柱,高度約莫到我胸口,斜斜地插入泥土地面。左手邊那根往左邊倒,右手邊那根往右邊倒,像是厭惡彼此的雙方意外碰面,而雙雙往後倒彈。兩根柱子向外彎曲,呈現微微的弧度,讓它們看起來沒那麼生硬,甚至有種柔順感。兩根鐵柱中央,焊接上了上端平滑的鐵柵欄,懸離地面約五十公分,與其說焊接,其實比較像一體成形?我也搞不太清楚。鐵柵欄跟兩旁的支架一樣鏽跡斑斑,從左邊數來的第三根欄杆還斷了,上方連接處不知是風化還是被人鋸斷了,但下端卻還連得好好的,呃,也不能說太好啦。整體看起來像張得了口腔癌、還斷了門牙的嘴,感覺一推就會散架,讓我想起某部喜劇裡的一幕:演員整理好儀容正準備敲門,打算給女伴一個完美印象,當他敲到第二下時,整扇門突然向後倒去,只留下一臉驚愕的演員呆望著自己的手掌。我記得這幕,但我忘了自己有沒有笑。總之,那扇柵門給我的感覺就像那扇不牢固的門。

    這道柵門大概不是用來擋住行人的,上面容易攀爬而過,下方的空隙太大,基本上,你可以直接繞從道路兩旁而過。比較像是用來阻擋車輛前進的,雖然這地方看起來不太像會有車輛經過的樣子。

    我向前走了幾步,發現柵欄的下沿,有條鏤空的細橫槓。那條橫槓的中空部分,焊接上了幾根頗具藝術感的鐵條,排成一個單字的簡寫,是英文字母的「C.O.R」。

    我回過頭看薩阿德,指著那個字詢問。

    牠告訴我:「『C.O.R』,那是腐鏽嘉年華(Carnival of Rust)的縮寫,你的目的地。精確來說,沿著這條路,穿過那扇柵門以後就到了。」

    「精確來說......後面有什麼?」我問。

    「嘉年華會。」牠回答。「我只能這麼告訴你了,我可不能破壞準備款待你的主人的驚喜,先生。」

    「我不確定我喜不喜歡驚喜。」我撇了撇嘴,向他表達我的不滿。

    「等你見到以後再決定吧。」牠說。「現在,就像我說的,我的工作到此結束。雖然不太可能,不過,後會有期了,先生。」

    「好吧。再見。」我有點惱怒地揮揮手,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丟在這裡。但說到底,工作嘛,不能怪牠,分內事做一做就好,之外的閒事少管為妙。「對了,謝啦。」

    牠老成地點點頭,微微欠身,朝我眨眨眼,向後退入迷霧之中。

    而我呢,沒什麼好選的,總不能再進去迷霧之中吧?會死人的啦。所以,只管前進吧。

    我轉過身,踩上石道,走向那道鐵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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