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環顧四週,酒館裡十分昏暗,室內的燈沒打開,只靠百葉窗透進的一道道日光照明,無數灰塵紛飛在射進室內的光線裡。木板鋪成的地板在彼得踩過時嘎吱作響,這老闆是有多喜歡木頭啊?家具除了牆邊幾桌有沙發以外,其他清一色是木製品,木頭椅子、木頭長凳、木頭圓桌、木頭高腳凳、木頭吧檯……但在這裡頭卻聞不太出什麼木頭氣味。這地方被各種不受一般人歡迎的氣味牢牢佔據,主要是酒味、嘔吐味以及多日未洗澡所產生的汗酸味。
雖然現在正值下午兩點,多數人仍坐困在工作泥沼中等待下班徵兆的救援,但這間酒館裡,仍有寥寥幾位顧客。其中兩名在吧檯,一個不省人事的趴在吧檯上,另一個一腳卡在高腳凳中,姿勢不甚美觀地滑落在地。有一張桌子被昏倒的酒鬼佔據,那人大字型的躺在桌上,碩大的啤酒肚像外星怪物的胞子一般突出,下垂的手中仍握著啤酒瓶。靠牆邊有桌坐了三男一女,兩個男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女的則向後靠在沙發背上,嘴巴張德老大仰頭入睡,臉上的濃妝糊成一團。這桌的另一名男子,是在場唯一仍在活動的人,他斷斷續續的喝著酒,嘴裡不斷說著沒用的廢話,還不時伸手想搖醒他醉倒的酒伴們,要他們起來認同他的狗屁理論。
裡面挺安靜的,除了那個酒鬼的呢喃以外,外面的聲音似乎被阻隔在外。彷彿一進到這裡就是個與外面不同的世界一般,彼得猜想,也許酒館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沉在海底的蚌殼。有點可悲,不過晚上又是另一種樣子了。這群人下班以後(如果他們真的有份工作的話),就跑到這來,因為他們認為辛苦了一整天以後,需要以榨乾自己精神的方式來犒賞自己。
彼得往吧檯走去,同時避開地板上肉眼辨識得出的穢物,當他走近時,皮鞋踏在木板上的聲響,讓一顆側倒在吧檯上的腦袋抖了一下。山米“不宿醉”路易斯抬起那顆半禿的頭,用衣袖擦去幾乎流滿整張右臉的口水,昏昏沉沉地睜開厚重的眼皮找尋焦點。
當那雙半開的渙散眼睛注意到彼得後,它的主人咧開一口黃牙,露出一臉癡呆的滿足表情,又倒回吧檯。酒保山米一隻手像沒骨頭一樣靠在桌上甩了甩,他口齒不清地開口:「啊,看看誰大駕光臨了,彼得啊,彼得老兄耶!」他弓起手掌放在嘴邊,朝他的其他客人大叫:「是彼得啊!女士們!醒醒啊!彼得小子來啦。」喊完後,不停喃喃自語的那名酒客老大不爽地哼了一聲,而山米則抽筋似地自顧自無聲笑個不停。
山米笑完接著說:「彼得啊彼得,聖彼得、彼得大帝、彼得兔、小飛俠彼得潘、捉狼的彼德、彼得林區、殺手彼得……嗯,還有什麼?」他陷入沉思,然後又興奮地笑著大叫:「哈!還有你!臭臉仔、俄羅斯佬、衝鋒隊長、沉默硬漢、派對掃興鬼、紐澳良的鬼見愁、羅曼史絕緣體,女士們先生們,這個角落出場的是:彼───得!」
彼得重重呼出一口氣,拉了張高腳蹬坐到他面前,聞到山米周遭發出的濃濃酒精臭味時,他嫌惡地皺起鼻子。彼得靠在吧檯上,朝他點點頭說:「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山米。」
山米隨意地揮揮乾癟的手臂,仍像個白癡一樣笑著說:「哈哈,當然啦、當然啦。那麼久不見啦,每次見到以前熟悉的老面孔,我都很歡迎他們來的啦,來喝一杯啦、交交心啦。你知道的啦,看我混得多好。」他自豪地朝酒館大手一揮。
彼得沒隨著他的手轉過頭,這酒館在剛進來時他就已經看膩了。他告訴山米:「無意冒犯,山米,這間酒館看起來就是團垃圾。」
山米一點也沒被冒犯到,他忙著笑得岔氣,等他笑完後他說:「我告訴你,彼得老兄,我們就是得高高興興地活在垃圾堆裡啦!要像我,老山米找到一份好工作啦,跟從前一模一樣!」他坐起身,湊近彼得。「我告訴你,你會覺得這地方看起來像垃圾,是因為這間蚌殼小寶貝還不全是我的。這地方我跟另一個老兄一起合資的,我出的資金是比較少一點啦,不過這不代表我就不是股東啊!等著看吧,那位合夥人基本上把這地方都交給我啦,等我把它全拿到。嘖嘖,不得了啊,我要讓這小美人改頭換面,哈!」
「大工程吶,祝你好運。」
「那還用說,我這人就是好運最多啦。切入正題吧!要來一杯嗎?」山米拿起啤酒杯,用圍裙下擺擦了擦杯緣,倒了一大杯啤酒,貪婪地看著泡沫底下的金黃色液體。
「不了。我不是來……」
「那不就還好這杯是倒給我自己喝的!哈哈!」山米不等彼得說完就一口氣喝完他手中的啤酒。喝完後他滿足地打了個嗝。
山米轉身從冰櫃裡拿出一瓶玻璃罐裝的可樂,用開瓶器打開,接著遞給彼得。「來吧,老闆請客啦,雖然我還不是老闆,不過早晚都會是的啦。要冰塊嗎?不要?別客氣啦。說真的,每次你來我都很好奇,像你這種不能喝酒的人,老跑來酒館幹嘛?總不會是人家都告訴你,酒保的消息最靈光了吧?」
「我不是不能喝酒,我只是不喜歡…酒的味道。」彼得喝了口可樂。「酒保消息靈不靈光我不知道,但我確定你的消息靈光,至少以前是啦。這次我想知道的,是關於跟你住同一條街的那個老巫師。」
「啊,單刀直入啊!我們難道不該先敘敘舊嗎?還記得你上次把屍體留在我的酒館嗎?還好那天晚上剛好是那個覺醒夜,整個天下大亂,要不然警察找上來我就慘啦!」
「對你來說有差嗎?再說,只要價錢合理,你總是能處理好的。丹吉爾先生也是很信任你的。還是現在不同了?」
「現在還是一樣啊,別這麼嚴肅嘛!請丹吉爾先生別擔心,也請你幫我講幾句好話啦,我也是受到各位好人的諸多照顧,才有今天的地位的。」他故作嚴肅的點點頭,然後馬上又笑了出來,彼得懷疑他吸了甚麼藥。「不過啊,老兄,別把我形容得像個黑心商人好嗎?我是迫於生活的壓力才無可奈何的啦,還有夢想啦老兄,夢想!我的夢想就是,我要建立一間酒館,讓來的人可以肆無忌憚的牛飲,啤酒、紅酒、白酒、蜂蜜酒、萊姆酒、龍舌蘭、白蘭地、威士忌、伏特加,我的酒館裡不會有階級分別,不管你的膚色是黑的、是白的、是黃的、是紅的、是綠的、是粉紅色的,不管你有沒有長尖耳朵、鱗片、犄角還是大鬍子,大家都是兄弟姊妹嘛,都是平等的啦!每個人都可以來這裡,享受愉悅的輕鬆時光,隔絕外面世界的殘酷,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嘛!我的酒館是每艘帶著悲傷故事的殘破船隻的避風港啊!歡樂的時光啊、蚌殼時光、歡樂時光……」講到後來,熱切的山米甚至唱起了一首具懷舊情味的小調。
現在不就已經是了嗎?彼得心想,看看你在場的客人吧。好幾艘殘破船隻躲在這裡,除了喝個爛醉以外,什麼事也不做。他在心理嘆了口氣,他的確搞不懂,這些人到底為什麼這麼喜歡酒這種東西,又臭又苦,發酸的穀物這麼合胃口嗎?還是只是喜歡酒能帶來的短暫逃離?
彼得看著手上的瓶子,心裡想著為何要把豪飲烈酒當作男子氣概的象徵?喝點甜甜的可樂不是皆大歡喜嗎?突然,他問:「你們哪來這牌子的可樂?嗯…還有其他那些酒?外面不是在打仗亂成一團嗎?可樂工廠還在運作?」
山米饒富興味的微笑,回答:「當然啦,就算戰爭打得一片烏漆嘛黑,人家還是巴望著要賺錢啦!我告訴你,這城市真的很神奇啦!簡直像個和樂的避難所一樣,各種貨物還是照樣從港口運進來,古怪的很啦。我在想一定是那個市長有插手,我的老天啊,你以前能想像會是條黑龍來當我們的市長嗎?一條好大、好大的黑龍啊。」他的雙手在空中畫了好大一圈。「像我就是做夢都想不到啦。牠讓這城市運作得很良好的樣子,貨船一艘一艘的來。一條龍欸!我以前都以為牠們只有在肚子餓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們啦,我是說惡龍不是都愛吃人嗎?還特別愛吃處女呢!總之,真不曉得牠是怎麼辦到的,肯定是魔法啦,反正現在這種時候,什麼都用魔法就都解釋得通啦。如果你要問的是可樂的出產情況,那我也只能告訴你這樣啦。」
「只是突然想到,別在意。」彼得提醒他:「我要問的是那個巫師,特南爾鄧不列多。關於他,你知道什麼?」
「哇喔!那老傢伙可是貨真價實的巫師啊。有點棘手啊,那老頭,瘋瘋的又很有力量。你找他有什麼事啊?」他在看到彼得冰冷的眼神後,攤開手補上:「只是隨口問問啊,老兄,只是隨口問問。」
「沒什麼,只是想跟他聊聊。」彼得說,「在安全的情況下。」
「他啊,瘋瘋癲癲的,鄰居都怕他,大家都不太跟他往來,他也不太常出門。你也知道,有那種人,我是說,那種會魔法的人跟你住在同一個街區,就會搞出一堆可怕的傳言啦。像是三姑婆說她看到那巫師把阿弟仔變成蟑螂啊、閃電啊火焰啊、夜裡傳出來的吟唱聲讓人毛骨悚然啊,這個我自己是沒聽過啦。還有特南爾在研究死者復生之類的邪門法術,也有人說是在跟惡魔簽契約啦。總之,謠言百百種啦,而且好像他也都做得到的感覺,搞得大家心裡都不太舒服。不過說真的也沒鬧過什麼大事,連小火災都沒發生啦,呃,我印象中是沒有啦。」
「這些事情,我自己也想得到。有沒有比較有用的訊息可以講?」彼得問。「他最近有沒有在進行什麼特別的事?有沒有朋友或敵人?」
「讓我想想……要不要再來瓶可樂?不要啊。好吧。特別的事啊……」山米陷入沉思。
「啊!有了!」山米突然大叫,讓正在喝可樂的彼得差點嗆到,不過還好他把持住了,丹吉爾先生老是說,形象很重要。山米說:「我就說你老兄運氣最好了嘛。每次有什麼好消息,都能讓你剛巧碰到呢!」
山米湊得更近一些,但眼神表現出自從彼得踏進酒館以後所未有的認真。他朝彼得眨眨眼,壓低聲音說:「不過,你知道嘛,這些酒啊……嗯,當然還有可樂啊,都是種投資,你懂啦。彼得老兄你當然不會讓我失望的啦?」
彼得謹慎地看著山米“不宿醉”路易斯,移民美國的巴西瘦皮猴,據說他真的從沒有過宿醉問題,在紐奧良時,他也是個這邊探聽一點、那邊又套一點話的醉鬼酒保,一個精明的好演員,一個享樂者,一個追求自我利益的痞子。
「當然了,山米。老樣子,人是互相的嘛。」彼得仰起頭把手中的可樂一飲而盡,接著扯開帶疤的微笑,回望山米,把可樂空瓶遞還給他。「前提是,你也別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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