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張開眼時,看到的是無邊無際、宛如沙漠起伏的赤褐色天空,看似雲朵的怪東西緩慢地在其中扭動。加重的黃昏色彩像是瘋子的塗鴉,亂無章法地切割天空,如千萬條無頭的蛇纏繞彼此。
詭譎蒼穹的中央,是三顆發散著幽幽光芒的月亮,三顆球體各立一角,彼此交疊在另一者之上。它們帶著病態的顏色:淺綠色、粉紅色還有亮橘色。那些顏色壓根不該出現在自然界,更別提它們之中還帶著五顏六色的斑塊,彷彿在那些陽光所照耀不到的坑洞裡,陰影是另一種顏色。我說不上原因,但那三顆月亮似乎離這地方並不遠,真要說的話,它們更像布景,像是某人仰頭望著上頭那塊布幕,摸摸下巴後,心血來潮拿起筆刷補了上去。
我把視線拉回地面,發現我正躺在一片溼滑的落葉堆上,葉片厚厚一層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像是一片由落葉組成的小巧平原。在落葉堆之下,摸起來像是一片軟泥地,卻聞不到一絲泥土的氣味。我擺動頭,向兩邊探去,古怪的是,四周一棵樹也沒有。望向再更遠處,我發現這塊落葉地被厚重的迷霧包圍,灰濛濛的霧緩慢飄動,遮蔽了在那之外的景物。
我坐起身,伸展筋骨,試著回想發生了甚麼事,這又是甚麼地方。我原本以為躺在這種地方頭會很痛,但出乎意料地,沒什麼不適的感覺,像是經歷了一場久違的深層睡眠。我試著在腦中追索任何一段派得上用場的記憶,卻一無所獲,對於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地方一點印象也沒。
我站起身,在怪異天空與三顆月亮(簡直像是一團大怪物的眼睛)的注視之下,反扣著雙手向上提,又伸了一次懶腰,這次關節發出紮實、響亮、令人滿足的聲響。
我不慌不忙地四周張望,甚至哼起了一首歌,在哼了一段以後,我才發現我在哼的曲子是老鷹合唱團的《加州旅館》。這似乎有點奇怪,畢竟我不明不白地站在一塊不怎麼合乎常理的地方,但我似乎不擔心自己的處境。歌哼著哼著,我不經意地小聲唱出歌詞。有種感覺在我心中,它告訴我一切安好,要我放輕鬆,像享受假期那樣。雖然如此,在我內心深處,仍有塊小小的地方,要我提高警覺,不要相信眼前平和的假象。
這地方的確怪得要命。
除了腳下的落葉堆、遠方的迷霧以及古怪的天空,四周甚麼都沒有。沒有蟲鳴鳥叫,也沒有迎面拂來的風,我所能見的東西,全都籠罩在三片月光所調和出來嘔吐般的色彩之下。這地方肯定不是地球。至少不是會出現國家地理雜誌上的地球,也不是我熟悉的地球。
這地方除了我、還有從我嘴裡晃盪而出的「歡迎蒞臨加州旅館,多麼美麗的地方......」以外,似乎沒什麼活著的東西,卻又不能稱之為一片死寂。
我瞇起眼睛細看,迷霧裡好像有些甚麼東西忽隱忽現……
「啊!先生,找到你了!」一道尖細的聲音冷不防地劃破周遭的寧靜,我被那聲音稍微嚇了一跳。我有點緊張地張望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主人。
「咳咳…先生?下面、下面,我在下面啊,先生。」有了這提示,那聲音聽起來更像從下面傳來的了,我低頭往下看。
一隻無毛的猴子回望著我。
我舔舔嘴唇問:「呃,是你在說話嗎?」接著補問一句,「你是隻猴子吧?」
「是的,先生,是我在說話,難道這裡還有其他人嗎?」牠翻白眼做了張鬼臉,皺巴巴的頭像顆萎縮的醜嬰兒腦袋。不管牠心地善良與否,瞇成一條弧線的凸眼睛,讓牠不管怎麼看都是副不懷好意的樣子。「另外,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是隻猴子 ─」我張口欲言,不過牠搶先一步,「不是黑猩猩,不是小精靈,也不是尤達。先生,我不是其他東西,我就是我,名喚帕爾蘇阿舒·埃蘭·薩阿迪,聽候差遣。」牠微微頷首,試圖展現無與倫比的自信,就我看來卻不太成功,問題可能出在於牠的外觀。
無毛生物站得直挺挺的。牠戴著一頂綠色的無簷小禮帽,上半身是一件紅綠條紋的西裝外套,粉紅色的鉚釘釦子拘謹地扣到了第一顆,並在領口別上了一朵鮮艷的黃色蝴蝶結。牠的腳下踩著兩塊不太合腳的板子,腳背上依稀可見一段段重複交疊的透明膠帶,將牠的腳丫子與板子合而為一,看來黏得頗為牢固。
不過,牠沒穿褲子。雖然有失禮節,但我仍不小心多看了一、兩眼牠裸露出來的胯下,那裡沒有甚麼該有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同樣皺巴巴的皮膚。
牠輕咳了兩聲,把我的注意力拉回牠的醜臉上。
我有些尷尬地開口:「聽著,呃,帕爾書阿蘇·阿懶…」
「請叫我薩阿迪,薩阿迪就好,先生。」牠煞有其事的開口。
「太好了。」我點頭稱是。「那麼,薩阿迪,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請容我告訴你,先生,這裡也同樣不是什麼『地方』,這裡就是這裡,這裡是外面。」
「外面?什麼地方的外面?」我問。
「這裡不是什麼地方的外面,這裡就是外面。」牠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講,像在對小孩子解釋什麼地方可以小便、什麼地方不行一樣。
我皺眉問道:「你知道你那說法沒解釋到任何問題吧?為什麼這裡看起來這麼詭異?」
「聽我說,先生,這裡是外面,在外面這裡什麼東西都沒有意義,風不會出聲、落樹葉不會腐爛、水氣不會凝成露珠、月亮不會贏缺,在這裡生命無法生長,在這裡時間拒絕流動。」
「怎麼會這樣?」
牠撇過頭,小聲地嘆了口氣說:「先生,請容我說一句,這樣下去我們將會消耗太多彼此的生命。你問怎麼會這樣?因為在外面就是如此。」
我實在不喜歡被當成傻子看待,不過在這地方我可能的確像個傻子。
「等等。既然你說在這時間不會流動,那我們怎麼會消耗彼此的生命?」啊哈,我真他媽機伶!
牠又嘆了口氣,這次一點遮掩的意思也沒有,牠說:「外面的時間不會流動,伊芙、芳安和席林恩,三顆月亮同時存在,從沒昇起過,也從不落下。你可以把這裡想像成一池死水,就攤在這裡一動也不動。但我們並不屬於這裡,像兩隻掉進池裡的小蟲,你我的生命機能仍在持續倒數。」牠停頓了一下,接著,似乎有那麼一點不耐地開口:「不過,並不是說我們在這裡會死得更快還是怎樣。只是…嗯,你還有什麼問題還是請提出來吧,畢竟這也算是我的工作之一。」
我總是聽得出話中話,這我可是箇中高手,牠想說的是「蠢貨先生,有屁請快放」,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多疑問。雖然我已經預期到答案會是「外面(說到這詞時得加重語氣)就是如此,先生」。我在腦中運算了一下,選了一個比較有意義的問題。
「那些霧是怎麼回事?霧裡有什麼?」
「啊,迷霧!驚人的觀察力呀,先生。」這討人厭的矮冬瓜點點頭,伸出手,朝一個方向指向迷霧,「這裡,」接著牠朝另一個方向指去,「就是那裡。」然後再指向第三個方向,「同理,那裡也就是這裡。」
我努力不表現出茫然的樣子,我可不想稱這愛賣弄的傢伙的心意,才剛沒講到幾句話就能感受到牠的趾高氣昂了。
「這裡就是那裡,我懂了。」我好心地說。「不過也許你會想多說一些?」
「當然了,先生。」牠微微一笑,使得臉上皺紋層層堆疊,像個乾瘦的小老頭。「迷霧後面可以是任何地方,它可以同時是這裡也是那裡,朝這個方向走去等同於朝任何一個方向走去。至於迷霧裡面有什麼?我必須說,裡面有的東西可多了。」
合理的情況下,我該繼續問「為什麼」,不過現在肯定不是合理的情況,所以我只是點點頭。反正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合理的答案,不如別問,也省得肚爛眼前這醜傢伙的爛表情。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這次一定是個好問題。
「嗯、嗯,這裡就是外面啊,百聞不如一見。」我又多點了兩下頭,裝出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那麼,我怎麼來到這的?這裡還在地球嗎?呃,對了,你聽過地球嗎?我來的地方?」
「你怎麼出現在這裡的?這我沒辦法回答你,先生。你肯定有自己的方法,不然我就不會在這見到你了。至於地球嘛……」牠認真思考了一陣子,接著搖搖頭回答。「我似乎聽過這名字。但我得向你抱歉,恐怕我對你的世界並不怎麼熟悉。就像我說的,迷霧後面存在太多東西了,我能力有限,請原諒我沒辦法記住所有世界的樣子。」
「這樣啊?」我一時想不出還要講些什麼。「那麼……」
「沒問題了嗎?先生?」牠眼睛一亮。「那麼,我們走吧!請跟我來,先生。」
「呃。」我愣了一下:「去哪?」
「當然是你此行的目的地啊!先生,莫非你忘了?」牠擠出虛假的笑容。
「沒,當然沒忘。就是那個嘛,我們要去那個……」
「腐鏽嘉年華,作為一名貴賓,你受邀去觀賞遊樂場的嘉年華會。我說得沒錯吧?先生?」
「對!就是它,腐鏽嘉年華,哈哈。」我乾笑了兩聲。貴賓?不妙,我一點印象也沒有,這種時候,陪笑準沒錯。
「沒錯,先生,腐鏽嘉年華正等候你大駕光臨。」牠開始移動,並示意我跟上。我們走在褐、綠相間的落葉堆上,一點聲響也沒發出,彷彿聲音全都往下鑽、被土壤吸收,或是如牠所言,空氣不會替屬於這裡的任何事物傳聲。
在我走到牠旁邊時,牠拉了拉我的褲管,要我彎下腰,牠壓低聲音說:「先生,等會請跟在我身後,千萬小心跟緊。迷霧裡,有很多東西,請小心別被蒙騙,不管是出於有心或無意,那些東西可能會讓你掉到別的地方去,後果通常不太樂觀,大部分地方都能讓你失去理智。」牠說著說著,從花俏西裝外套的下襬抽出一條銀色的細繩,並把它交到我手上,布料的觸感,卻像金屬般冰涼。「跟著我,跟著繩子,眼見不見得為憑,切記。」
聽起來不太妙。我在心裡盤算,我該不該為了一件我不記得的邀約而冒上生命危險,但待在這地方也無濟於事。我望著牠,慎重地點頭。
牠點頭回應,然後邁步向前。走了兩步以後,牠又轉過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在那張醜嘴開合了幾次以後,牠終於說:「聽我說,先生,我知道我們剛剛的對話不是很…契合。你的問題很合理,請原諒我有些煩躁。我最近壓力有點......大,我碰上了一些工作上的麻煩。」
哈,看來這矮子也不是那麼雞巴的嘛。
「嗯,工作嘛。」我豁然大度的說。「我理解,薩阿迪。」
牠點點頭,露出笑容,看起來還是一樣邪惡,不過沒那麼令人反感了。接著牠轉過身,朝迷霧繼續前進。
我叫住牠,朝牠伸出手:「對了!薩阿德,我還沒向你介紹自己啊。我叫 ─ 」
「不!」牠尖銳地打斷我。但牠仍握住我的手,牠的手掌細瘦得像乾枯樹枝。「先生,對於你釋出的善意,我心懷感激。但請記住,別告訴任何人你的名字,千萬不要。你的力量來自於你的姓名,它承載著你的精神,它負荷著你的靈魂。這是第一條規則,也是最重要的一條:保管好自己的名字!」
牠突如其來的激烈語氣讓我遲疑了一會,我挑起一邊眉毛望向牠。牠盯著我瞧,確定我是不是真的聽懂了。停頓一小段時間,我終於點了點頭。
「保管好你的名字。」牠複述一遍,然後拉了拉連到我手上的那條繩子,自顧自地朝迷霧前進。
跟著一名古怪的嚮導進入一片古怪的迷霧此時。我腦裡響起《加州旅館》的最後一段,唐·亨利的歌聲在我腦裡唱著:「您隨時可以買單,但您永遠別想離開......」
我聳聳肩,跟上薩阿迪,走進迷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