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地下行動後援小隊〉 ─ 終

終 長夢盡頭

    龍吐火了。

    接著,長夢醒了。

    我在黑暗中醒來,夢裡的熾白強光快速褪去,滿頭大汗的試著釐清夢與現實。這就是長夢啊?我大概不會想再來一次了,離該死的煉金新產品遠一點,我在腦中記下這點。推銷員是怎麼說的?給你的人生另一種可能?

    夢裡的一切,荒謬得可笑。

    首先,從來沒有甚麼地下行動小隊,只有地下行動後援小隊,從來都是。後援二字不是因為我們得援助從來就不存在的秘密行動小隊才冠上。我們援助這偉大城市的一切,戰爭、外交、統治、司法、鎮壓、貿易,我們能做的都做,不能做的也得做。有人稱我們是英雄、城市護盾、爵爺的利刃、叛亂者之懼,也有人直接了當的叫我們走狗、惡棍、殺人犯、冷血怪物、卑鄙小人。不過,我隊上的每個人都是菁英,誰管他們怎麼看我們?當然,沒有甚麼下水道巡邏這種蠢事,我們會走下水道,但絕不是去巡邏。

    夢中的人,也已經死了一半。


    我的老搭檔杜林,當然不是死在龍爪之下。他是個貨真價實的戰士,他就算在喝醉的情況下,也能精準地削斷敵人的膝蓋,讓那人矮上一截;必要時也能展現出與他胖壯身材不符的輕巧步伐,安靜又快速的打爛敵人的腦袋,讓對方一聲悶響倒地。我從小就認識他了,並跟著他到外面的世界闖蕩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是個放逐者,意味著他不屬於任何氏族。被放逐的理由,他從沒告訴我。

    在城裡那段還算平和的時期,老矮人終於被他的追捕者「達柯斯獵亡者」找到,喉嚨被劃開,倒臥在暗巷,死在自己的血泊裡。灰白鬍鬚被染得暗紅。現場只留了一顆代表獵亡者的徽章(上面寫著:正義必將伸張),我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我只知道他真的死了。至少,他是醉醺醺地死去,他跟我提過這樣的死法,他相信那樣還滿不錯的,我在他的葬禮上這樣想。回到家裡,躺在床上,想得又是另一回事,那些想法難熬很多。他跟我一樣,是個被家族放逐的人,有時候他就像我不曾有的父親、兄弟一樣囉嗦。第一口啤酒,第一把小刀,第一件工作,第一次冒險。

    我哭了一整夜。

    在動亂即將開始之前,我們解決了城裡地下世界的大頭領達帕藍。這老傢伙是赫克姆人,皮膚棕黑色的他殘忍、果斷、奸詐狡猾,花了不到五年的時間,就統一了紛亂的地下世界,成為老大中的老大。

    本來我們之間相安無事,我也樂見有個有力人士能直接與我對談。但他越界了。我的一名手下在他那做內應,他替我攔截到了他準備出賣城邦的證據。爵爺希恩沃斯大怒,下令灰袍軍圍剿達帕藍的幾個隱密據點。她也吩咐我,要我的隊伍加入這場圍獵。

    我讓其他手下去追獵達帕藍手下的其他直隸幫主,而我則單獨對付葛需努。冷酷、強壯、敏捷、狡詐的冠軍鬥士,那是一場可以列入史詩故事的戰鬥,可惜沒有觀眾可以傳述。

    我把他引到了一條小巷道,在那種狹小的環境,高大的他沒辦法猛力揮舞他的雙手重錘。在我猛然回過頭面對他時,我仍清楚記得,他眼中那憎惡又狂暴的怒火。

    他使盡全力向我擲出那把不合地利的大鎚,並瞬間抽出背上的長劍,側著身子衝向我 ─ 那把劍比我的手臂還長,但拿在他的大手上就像把危險的玩具。

    斧和錘是直接有效的好武器,但劍不同,劍是深藏不露的武器,正好適合傳奇的「執行者」葛需努,也適合我。我閃開他丟過來的大鎚,忽略掉那聲它撞上牆後的轟然巨響,在他衝向我時,不斷甩出精金飛刀(很貴、很稀有,但最好的敵人需要最好的武器),他不斷閃開、格擋,也不斷向我逼近。

    涮的幾聲,我的飛刀命中目標,射進他粗壯的左臂、手掌、腹部還有右邊大腿,鮮血噴出,但他仍繼續向我迫近,速度絲毫沒有減慢。

    在他進到刀劍範圍之前,冒著冷汗的我終於射到要點,他的一邊肩膀,狠狠射穿他的左肩。但像不會痛一樣,他右手揮出他的重劍,快如閃電。

    我快速掄起我那把著名的黑劍擋下那一記猛攻,手被震得發麻,我努力握緊它。他不給我喘息的機會,不斷進攻,我閃開、格擋,對方的劍不只一次劃過我的臉頰、手臂、腰、腿,還有幾次差點割斷我的喉嚨。金鐵不斷交鳴,我絕望的左閃右躲,擋開一計劈砍,隔開另一下切擊,每條神經都在高呼著危險!看著他野蠻的攻勢步步進逼,我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後退卻。命懸一線!那怪物比我強壯,速度也要命的快,那次是我這輩子最逼近死亡的一次戰鬥。

    他猛力戳刺過來,我則向後跳了一大步想閃開那致命攻擊,這一跳反而讓我失去平衡。我白費力氣的揮動手腳想站穩,結果還是一屁股倒在地上。葛需努見狀,一邊嘴角邪惡的揚起,只有小角色才浪費時間說些廢話,右腳往前一踏,右手向後伸到底,奮力往前劈 ─ 突然,他就神秘的消失了。

    其實也沒什麼神秘的,他掉進了我的陷阱裡,掉進一個夠深的坑洞裡。不高明,很簡單,但聰明如他沒想到敵人敢用這麼簡單原始的計謀對付他。他在裡面挫敗的怒吼,試著要爬出來,我掙扎著起身,本來在計劃裡我不該跌倒的,連忙喘口氣。「再會了,大個子。」如果可以多講些廢話,我會很高興自己是小角色,不過時間有限。我猛力朝洞裡丟下飛刀,裡面的怒吼瞬間消失。

    我割下他的頭當作籌碼,去找他的老大談判。

    我在達帕藍經營的其中一間酒吧的二樓找到了他,地下帝王坐在他的王座上,曾經黑如其心的頭髮如今滲入好幾絲灰白。我渾身是血的踏進他的小小宮殿,全身是傷,感覺天旋地轉,但我仍努力挺起胸膛。

    他的手下都被支開了,被我的手下獵殺。老人站起身,身材不比當年,但仍是個健壯的狠角色。我沒開口,把葛需努那顆重如沙包的頭顱丟向他,那顆似乎仍燒著怒火的頭在地上滾了幾圈。他定神的看著那顆頭,微微顫抖著。我相信那不是害怕,這種人會勸自己甚麼都別怕。

    他站起身,手交叉放在背後,等著我開口。

    我順了他的期待,開口:「頭領,我是來談判的。」他瞪向我,我一直都還滿怕他的眼神的,但今天不會。「投降。」

    這時,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天花板落下,雙腳著地,一點聲響也沒發出。

    「去你的。」他聽起來也沒特別憤怒。「不。你以為我沒戲了嗎?我多的是手下和盟友,我多的是權力與金錢。」我在猜他是不是在虛張聲勢,不過怎麼樣都沒差了。「現在,烏鴉,每個人都有價碼,你要甚麼?」又是這套老掉牙的說詞,我要甚麼?世界和平你給嗎?

    「不,別想了。」我斷然拒絕。「至於你的盟友,我會一個一個找出來,然後像這樣子,跟他們,嗯,談判。」

    「你甚麼都不懂。波利斯城的安危?!你所知道的一切就要天翻地覆了!蠢烏鴉!只知道跟著那個老婊子亂叫!」他大吼,旋即恢復冷靜,仍是站得直挺挺的,只有藏在背後的雙手微微動了起來。「那麼,你該知道,我不會束手就 ─ 啊呃……」一片劍尖從他喉頭竄出,看起來像他的喉結突然武裝了起來一樣,濃厚的鮮血從金屬旁潺潺流出。加爾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達帕藍的背後。

    加爾踢開他,從他喉嚨裡抽出他那把過長的匕首,達帕藍轟然倒地,兩把利刃從他背後鏗鏘掉落在地上。加爾沉默地低頭看著他,然後看向我,沾上鮮血的小臉露出苦笑。

    由達帕藍建立的地下世界瓦解,開始紛亂、內鬥、爭權。

    清理這片混亂,是我的後續任務。我沒有食言,我找出他的盟友,一個一個殺掉。金牙提姆、白魔鬼庫倫、碎顱者阿姆斯、大比利、瘋王提比、三趾弗雷、暗夜公爵傑賽爾、雙斧提姆沃特(就是夢裡杜林提到的那個提姆沃特,不過那時我身旁的是赫準)、破裂者哈汀、英俊迪克、凶獸克林姆斯特、幸運小子、快腳蒙恩…等等等,一狗票赫赫有名、響噹噹的人物都被我的隊伍獵殺。

    然後,動亂開始了 ─

    我思緒回到現在,搖搖頭,試著讓自己清醒一些,坐起身,床旁矮櫃上的一小截燭火仍在燃燒,顯示出我睡沒多少時間。我看著床前,房裡簡單整潔,空氣沉濁不流通。我黑灰相間的制服與裝備整齊的擺在靠牆的書桌上。我迷茫的張望了一下,才想起這裡是我在總部的房間。

    我們的總部在地底下,像座碉堡一樣,防衛嚴謹。夢裡的那座總部確實存在,但那只是我們眾多據點之一,而牆上當然沒有任何標示。我們有制服沒錯,是黑色的,方便在暗處行動,也會讓人感到恐懼。我們需要受到人們恐懼。

    從第五紀元的一開始,戰爭的傳言就甚囂塵上,局勢動盪不安。北地聯合王國在魯曼王的統治下,終於結束了貴族自相爭鬥的局面,進而統整內部齊心向外征討,第一個目標自然是曾為他們領地的波利斯城邦,王國的間諜滲入城邦,大大小小的紛亂、反叛、起義頻傳於城裡的各個角落。種族、族群、階級、貧富問題也一再被煽動。

    我們的任務越來越多,也更加危險。敵人不只從外面想侵略我們,內部也沒多少人可以任賴。

    昆利普斯死在動亂的初期。夢裡夢外都是,他一直很關心種族問題。這次,人類市民的怒火被搧向「難以忍受」、「非我族類」的異族上。一群暴民焚毀了團結學院,殺死了許多非人種族,婦女、小孩都殺。

    昆利普斯就死在國王大道上,那時他正趕著回地下碉堡回報情資。爵爺出動了軍隊阻止這場暴動,直到隔天,我們才發現了他,全身多處瘀傷、撕裂傷,腹部被一支斷成兩截的乾草叉貫穿,死時大概是被團團圍住,毫無反抗的餘地,失神的雙眼大張,綠色的血流了滿地,流血過多而死。附近還有好幾具非人種族的屍體,每具屍體的死狀都讓人怵目驚心。穴居人有著天生的夜間視力,昆利普斯冷靜、理智又有耐心,他是我隊上最好的偵查者,也許還是整塊大陸上最好的。那是悲慘的一天,陰鬱的天空下著細雨,我們把那根稻草叉小心地拔掉,接著把他的屍體送回他的家鄉。

    接著,是好巨魔阿脊。他並不像夢裡那樣,膽小得連隻蒼蠅都不敢殺。愛乾淨的他是個靈巧又強壯的鬥士,但並不殘忍、富同情心。一次任務中,我們要去取回內部議會的被奪走的設計圖,一份被拐騙而去的最高機密。在那次行動中,我們的情報有誤,行跡被敵人發現,只好硬著頭皮殺了進去,筋疲力竭到達屋內以後,才發現那間破屋是個陷阱,大批敵人蜂擁而入,從窗戶、從門、從破牆,四面八方而來,我們五人退守到一間還算完好的小屋。但被攻破也是遲早的事。

    這次,阿脊自願斷後,我吼他,叫他別傻了,一起走。他如往常一般慌亂,亂糟糟講著逃命的分析,但反常的是,他這次很堅決。而他的分析精確無誤。一定有人會死,而他可以擋住敵人最久,是最好的選擇。我靜靜的看著他,有時候時間就像暫停了一樣,他給我一個冒著汗的緊張笑容,他告訴我,謝謝我的收留;他告訴我,他記得我說過的,勇氣是最鋒利的武器。然後我大力拍了這大塊頭的背一掌,要他活下來,勇敢的人就會活下來,我要他繼續為我效力,我問他聽見了沒有?他點點頭,給了我一個笑容。

    後來甚麼奇蹟都沒發生。

    我連他的屍體都沒找到。

    再來是海姆。他以前曾經從軍,活過了幾場血腥戰爭,以士官長的身分退役。他跟夢裡一樣,愛喝咖啡,精神緊繃,這是我們小隊需要的特點:隨時上緊發條。他在一次例常的實戰演練中,被北地聯合王國的殺手暗殺而身亡。當他正在向他帶的幾名新人講解戰術時,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右眼。那次還死了我的另外兩名隊員。我們直接在大街上追捕那幾個殺手,切斷他們的退路,打了起來,然後宰了他們全部,並留下一個斷一支右腳與一隻左手的活口,要他回去向他的頭目說,我會找到他的。

    波利斯城邦與聯合王國之間的緊張局勢,因這件事而嚴重升溫。

    最後,樂天的小個子加爾也死了。死因是一場拖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大病,全城最好的醫生告訴我,他實在束手無策,我罵了他幾個很難聽的字眼,然後把他轟了出去。加爾躺在床上,病懨懨的,整個人瘦弱到像是融入了那幢皺巴巴的被單裡。本來就很瘦小的他,這時更是只剩下皮包骨。褐色的大眼睛幾乎被黑眼圈吞噬,而且也睜不太開,只能開起一條小小的縫來看人。

    他微弱的喘息著,彷彿呼吸也太費力般。我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微微睜開眼,看來人是我,又閉上眼,努力擠出一點笑容。「嘿、隊長……」他費力地吞下一口口水。「我......有跟、跟你說過、那條我在北地遇見的大龍嗎?」就在我在想我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命令他起來告訴我這故事時,他吐出了他最後一口氣。就如他在執行任務時的腳步聲一般,無聲無息的畫下句點。不只他的微弱呼吸聲消失,我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到,房裡剩下一片可怕的寧靜。

    我一直以為小個子會笑到最後一刻。

    這樣的動亂局勢,持續到第十三任市長被暗殺,我的頂頭上司爵爺藉此機會,一掃她所不信任的各方勢力。混亂的局面需要強大的力量,爵爺至此開始她的高壓統治。我們本來就是菁英組織,直到爵爺正式掌權以後,我們的地位更加穩固、重要。

    我們即是她的力量,叛亂份子的恐懼之源。

    我們當然不只七、八個人,我有三十二名部下。除了副隊長赫準及特別隊士銳草之外,我還有其他三十名沒啥特色但同樣十分危險、善於獵殺的部下。除此之外,我還擁有上百名耳目、眼線,我的檔案櫃裡頭,塞滿了有用的「機密」。

    達吉姆大主教,城市的敵人。(在公開議會上,我們用假文書、幾個他的親信以及遭焚毀的聖物,來證明他不只背信上神,還背叛了他的城邦。這萎縮的老人現在還在大牢裡發爛。)

    霍夫克行政官,城市的敵人。(我們抓了兩名犯罪的高級官員,折磨他們,用小槌子與鑽子慢慢敲打他們的牙齒,一顆接著一顆,而且一顆上面一顆下面。直到他們簽下認罪狀,並在同謀一欄裡,填上他的名字。)

    哥布林大商人迪斯林克‧碎布,城市的敵人。(以戰爭為市民的共同責任之名義,向他徵收數量多到會讓他傾家蕩產的戰備物資,他當然不從,我們不給他反應的時間,立刻以叛徒的名義收押他。我曾以為這是殺雞取卵的蠢主義,後來事實證明,殺掉這隻雞所能拿到的東西,比他肯給的多出太多了。)

    社會運動領袖安妮‧金,城市的敵人。(暗殺,一支弩箭解決了一切。事後再由爵爺私底下扶持的民運領導人,上台說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演說,把責任通通推給北地聯合王國。)

    農夫桑切斯,城市的敵人。(匕首劃開了這個收下敵人賄賂者的肚子。)

    「血手」費南斯,城市的敵人。(一個真正的傳奇人物,智勇雙全,但垂垂老矣,我小時候聽過很多關於他的故事。我不知道殺他的理由,但我知道他的腿已不太方便。驕傲讓他忽略行動的困難,仍睡在二樓。我們在階梯上動了一點手腳,沒人懷疑。)

    學院院士查維茲‧馬丁內斯,城市的敵人。(秘密不可公開,於是波利斯灣又多了一具不知從何辨識起的腫脹浮屍。)

    卡瑞兒將軍,城市的敵人。(萬眾矚目的軍事天才,這個美人擁有太多軍隊,被名望沖昏頭了,或者該說,太難以被爵爺信任了。私人宴會上的一滴毒液,一場美麗、莊嚴的葬禮開始籌備。難的是接下來,我們得這邊逛逛、那邊晃晃,讓所有人相信這是敵人的陰謀。)

    迪亞多伯爵與伯爵夫人,城市的敵人。(接到命令以後,由赫準帶領,我的部下直接放火燒了他那棟獨立莊園。接著,那擁腫的傢伙與他老婆、子女在相隔十多哩的秘密出口碰上等候多時的我,我還記得我向他嘲諷的鞠了個躬,雖然我不覺得有甚麼好笑的。)

    藏身於陰影的祕密警察們肅清了許多異端分子。我們處理了很多人,或許幾十個,或許幾百個,做多了會有點麻痺,就像現代化工廠裡,工人沒日沒夜的反覆做著同一件事。但,沒有一件事是容易的,就連那個殺害那個農夫都是經過縝密的計畫。不過,雖然辦事的方法千方百樣,但最後都一樣會死人。

    而我是他們的頭子,人稱「烏鴉」,走到哪,哪就會死人,我是恐懼的化身 ─

    恐懼化身嗎?拉回現實吧。戰爭已經開打,有些事一定要有人做。我從床上站起,在原地等著突然起身的暈眩感退去。接著抹去眼角的黏液、眼屎和淚水。

    我走向房裡的鏡台,毫無裝飾的鏡子架在一塊木板上,下方還有一盆洗臉水。我看向鏡子,裡面那個人跟夢裡那個死胖子一點都不同。一張衰老、消瘦卻堅毅無比的臉,頭髮與山羊鬍灰白得像鋼鐵一般。濃眉下方有一對嚴厲、冷峻、自信的黑眼,時間則在眼角旁刻下許多事情。年紀接近五十,但體格仍相當健壯,厚實的肩膀、結實的肌肉。我可能老了一點,但歲月的增長只是讓我從危險人物,變成更加危險的人物。

    我想起加爾一個接著一個又一個的煩人問題。

    這就是我啊?我要活到幾歲,才會不再問問題?我到底為甚麼要做這些事?手上的血還不夠嗎?我知道我一點都不希望別人怕我,不是嗎?如果我們都平庸的像夢裡那樣,這些事還會發生嗎?是不是就會有另外一個秘密行動小隊來拯救我們?杜林是不是就會活到兩百多歲?加爾是不是會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開懷大笑?那些人還會死嗎?能來個人回答我的問題嗎?我的朋友們還會死嗎?打仗干我甚麼事?我在拯救城市,那誰來拯救我的腸胃?如果就這樣死去,對誰來說有差呢?就選心臟病如何?我到底在幹嘛?我有得選擇嗎?這些事的意義在哪?我為何而活?

    我到底為何而活?

    我把頭浸到洗臉水裡,水裡沒有蠢問題,水裡安靜無聲。

    「噗哈。」我抬起頭,用手把臉抹乾。該上工了,總有事等著我做。

    我套上小隊的黑色短外套,走出我的房間,沿著狹長的昏暗走廊前進,左轉,左轉,右轉,一扇厚重的暗色木門出現眼前,一層又一層的飾條,讓它更顯堅固。我小力敲門,門上的縫口打開,一雙精明、深沉的眼出現,看見是我後,又快速關起。接著,門打了開來。

    這是一間長寬各三公尺的方形小房間,這裡位於地下,幽閉的空間裡自然沒有窗戶。唯一的光源來自中央小台桌上的符石燈,雖然亮度沒辦法照亮屋內每個角落。但如果距離夠近、角度適當,熾黃的光還是可以照得一個人頭昏目盲,讓他只想緊閉雙眼,當然前提是他還有辦法閉眼。

    室內有股惡臭,毫無疑問,來自坐在正中央那名肥胖的裸身男子,他頭上套著深色的麻布袋,手腳被縛,並且不斷發抖。

    赫準臉上的燒傷比夢中還駭人,他站到一旁,向我點頭。右邊角落坐著高大精壯的銳草,隱身於角落的陰影中,全身上下充滿致命的氣息,我隊伍中最可怕的異國殺手,他也向我點頭,然後搖著筆,繼續專注於他的創作。

    我將目光專注於那個裸男,示意赫準把麻布袋掀開。男子的臉上有好幾塊明顯的瘀痕,一隻眼腫了一個大包,嘴唇抖個不停,嘴角有一絲乾掉的髒血。

    那男子看到我,倒抽了一口氣,眼裡盡是恐懼。在他一旁有另一個小台桌,上面是琳琅滿目的金屬小玩意,有些一看就知道用途、有些看起來很奇妙,但沒有一個看起來是美好舒適的。傳言他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想必這對他的處境一定更糟糕。

    「我不是說了我會找到您的嗎?」我對他露出還算誠摯的笑容。

    我看到他害怕的試著開口,又開不了口。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但總是有人要我做這些事,總是得做的。我伸出手(他見狀畏縮了一下)拿起一支小鑿子,在手上衡量了一會。

    「您瞧,」我笑得更開了。「特使大人,我是來談判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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