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地下行動後援小隊〉 ─ 序

序 赫準

    這是一個荒謬的城市。

    荒謬的城市有些荒謬的組織卻是一件合理至極的事。

    舉例來說,像是,我工作的地方。

    我的辦公室是個高奢華麗、極盡誇耀之能事的廳堂─如果你是個無家可歸只求有個屋頂避雨的流浪漢的話。你可以從牆上大大小小的刀痕、裂縫、鑽孔、不明污漬,來看出這是處在一棟頗俱歷史的建築裡,而這棟破具歷史的建築也沒有過多少風光的日子。

    最近,為了給隊上也給自己一點新動力,找了個隊員替我重刷牆壁,我告訴他:低調一點,我喜歡典雅的風格。


    他炯炯有神地回答我:是的!長官!

    我不是很放心他的保證,慎重其事地再告訴他一次:記住,典雅。

    他回答:沒問題!長官!

    然後我的牆壁就變成了四面大大的紫色。

    不堪入目的大紫色。

    像賣藝人大道上的皮條客最愛的大紫色。

    其實也不能這樣詆毀他們,因為在牆上的是更俗氣、更噁心、會讓人頭暈目眩的大紫色。

    最糟糕的是,隊上沒多餘的經費可以讓我重新刷一次了,連那種一桶廉價到不知道加了多少致命毒素的「油漆」都買不起了。事實上,我們這次拿到的經費只有四袋弩箭、一袋橘子和一隻雞。那袋橘子比上個月拿到的,還多了五顆。

    而拿來刷牆的錢其實是來自一筆意外之財。有個土包子暴發戶,大張旗鼓地從鄉下搬來城裡,天真地以為他必須給「所有」公家機構一點禮物,也愚蠢的認為我們會收下他的「禮金」!我們可不是什麼貪腐的組織啊!

    一開始我是這麼告訴我的部下們的,他們咕噥了幾聲表示同意,後來不知怎麼發展的,我們還是收下了那筆錢(畢竟做人還是要講點道理和禮貌的)去酒吧喝了些啤酒,我說我們可以花一些錢喝點酒來犒賞自己,剩下的拿來作為整建我們總部的經費,他們大方的同意了。不過後來酒吧裡的情況有點…呃…失控,總之我們又沒錢了。

    所以牆壁仍然維持了那個讓人恐慌的紫色,我猜只能等到某天哪個高官來巡視時被它嚇到,然後勒令限期改善。

    辦公室裡除了牆壁以外,還有一座嘎嘎作響的吊扇,那種會逼你在熱死和發瘋之間做出選擇的三葉吊扇。雖然它很吵,但在剛裝設的時候也引來了許多人圍觀讚嘆,這是上頭慶祝我升遷所送的禮物。它是由符石所驅動,每片扇葉上各纏上一塊,每塊符石都會推動扇葉往同一個方向移動,還有一塊符石則繫在房外,吸收太陽光作為能源,只要它吸取到能源,它就會開始轉動。

   在特殊的石料上精準刻下命令字眼,這在八年前還是一個很新潮的玩意,關於它的一切都還在草創階段。所以有個問題:我沒辦法控制它甚麼時候轉。有太陽的時候它就會轉個不停,天氣冷的時候也是。所以冬天時,我通常不會待在辦公室內。

    現在符石的技術當然發達了許多,不過我當然沒閒錢去買一套有開關、轉速一千哩、附灑水石、兼顧實用與美觀的新風扇。

    再來,就是我的辦公桌和座椅,普通但具有歷史意義。聽說歷代隊長都曾坐在這張會令人整個背部發痛的椅子上,策畫他的謀略、調度他的隊員。像是「奇詭師」赫爾墨斯、「狼首」肯恩、「銀幣」朗德爾,這些大人物都曾坐過這張椅子。我小時候有聽說過他們的故事,不過我一個都不認識。

    辦公桌對面還有一張木椅,正常情況下,任何有地位的人都不會坐在上面,像是王子、公爵、漁夫、鐵匠、養豬戶之類的。基本上根本不太會有人坐在上面。我們不是什麼熱門組織,坐這張椅子的通常是地痞騙子、無處可去的人或是自己人,就像現在即將成為自己人的這位應徵者一樣。

    我假裝看著他的履歷,腦子裡主要在想,到底為甚麼是由我來面試,這裡不是公家機關嗎?如果有人想從我這邊走後門怎麼辦?不過就像我說的,我們的存在及運作其實挺荒謬的。而且,也應該沒人走進這裡的後門......然後,我就假裝看完他的履歷了,很多事情還是要當面問比較實在,我抬頭開始打量應試者。

    他看起來挺聰明、理性的,二十多歲,沒有笑容的臉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上許多。精瘦結實,光頭、沒眉毛,也沒鬍子,這是個好現象,至少他沒有蝨子之類的衛生問題。而從他臉上那一大塊燒傷疤痕來看,那些毛髮大概就是那樣消失的。他也沒露出任何不耐煩的樣子,就只是安靜的等待我開口。

    除了難看的傷疤和有些陰沉的神情,比起我的其他隊友,他簡直是個完美模範,他看上去幾乎就像個正常人。話說回來,那些傷疤和骷顱般的長相讓他看上去很凶狠。

    身為面試長官,我當然不能流露出我急需要一個能用的正常人,不能讓新人太自滿。但我的確想讓他留下好印象,所以我決定不要失禮的問他臉的問題,每個人都有悲傷的過去啊,戳別人的瘡疤是很不道德的。我會先問他的名字、專長這些真正要緊的事。

    於是我開口:「你那張臉是怎麼回事?」喔,操。

    他愣了一下,接著皺起眉頭,他的眼窩很深,而皺眉頭這個動作,讓他的臉看起來又更陰沉了一點…

   「哦?」這聲哦聽起來比較像好奇而不是生氣,希望如此…

    我不動聲色地趕緊改口:「哦,我是問你的名字叫什麼?」

    他說:「我叫赫準,長官,赫準‧斯托斯。請別這麼緊張,長官,我早已習慣我的傷疤所引起的關注了。或是說,我從不怎麼在意。我臉上的傷,是由一場意外發生的火災所造成。」他撇了一眼牆壁,「我倒是有些高興您直接問起這點,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需要其他人理解。」他的聲音跟他的長相搭不太上,是陰鬱了一點,但是很溫和。

    彬彬有禮、有想法又理性,我需要這種人,我記下來了。

    我再次不動聲色地回答:「不,你會錯意了,不過我了解你想說的。」我點點頭繼續問:「你的家庭背景?」

    「父母在我年幼時,死於一場大火,我的兩個兄弟也死了。好心收養我的叔叔,在我入住三年多後,夫婦兩人也跟著意外燒死。接著我被輾轉送到翠嶺孤兒院,但也待得不長,因為孤兒院也燒掉了,死了不少人。後來我就在外頭找雜工養活自己,所以就目前來說,我隻身一人。」

    噢,幹,不動聲色:「為何應徵這份工作?」但我腦中開始想像總部失火的樣子了。

    他回答:「我需要養活自己,也希望能發揮自己的專長。我曾去特別行動小隊應徵,但對方說我長得太醜而拒絕了,他們的程序比較嚴格。」他聳聳肩。

    特別行動小隊!那群該死的傢伙!不過,如果他的專長適合特別行動小隊,諜報、盯梢的人才我都需要,而且看他堅毅的精壯模樣,可能很適合在暗巷裡達成任務。

    沉住氣,不動聲色:「我恨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傢伙。」這句話完全真誠,「所以,你有什麼專長?」

    「放火。」他突然咧嘴而笑,眼睛發出異樣的光采,「生火、縱火、爆破、鎔冶、燒烤、火藥、燃煤、烈焰、沼氣、燒炭、硫磺、熊熊大火!我能夠讓火焰燒得更久!更旺!更狂!更野!更瘋!更烈!熾熱的溫度,燒阿!灼人的焰光,燒阿!過熱的焦味,漫天的濃煙,跳耀的火舌,嘿,殆盡的餘灰,光與暗不規則的接替再互相吞噬,驚訝、濃霧、窒息、恐懼、目盲、反胃、耳鳴、驚叫聲、焦肉味…哈!哈啊…在適當的地點,只要丟下一根火柴…熱氣瞬間竄出,叫喊聲四起,火焰趁勢燃燒,燒吧燒吧燒吧燒吧!那就像一幅美妙至極的畫啊…」他邊講邊笑,一邊還狂亂的朝天空手舞足蹈,雙眼突出。「這是門藝術!藝術啊!長官!而我!我掌握了這門『藝術』!」

    過了幾餉,我才發現我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去你的不動聲色。

    這人是瘋子啊啊啊!

    他剛剛是不是才間接承認他燒掉了自己家人和孤兒院啊?!他說到焦肉味的時候,好像還舔了一下舌頭?為什麼我的隊上就不能來幾個安分守己的模範員工啊!我腦海中又開始浮現被燒掉的總部,而且我還坐在裡面…然後赫准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舔舔舌頭…

    「長官!請回過神,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是那樣的,已經不是了。」他搔搔光禿禿的頭,似乎對自己剛剛的失態感到挺困窘的。而且這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

    已經?我還是緊緊地縮在椅背上,警戒地看著他。

    他繼續說:「我接受過治療了。」

    我稍微鎮定下來,他直直地望著我,我張口、又閉口、又張口:「治療?嗯……所以?」

    他略帶歉意地說:「所以,我已經沒有那麼想燒東西了。但我仍知道該怎麼把火顧好,各種方法。」

    我微微鬆了口氣並提出問題:「但你應該知道,我們通常不需要像放火這樣明目張膽的技能。我們得,呃,奉公守法…」我快速地小聲補上一句,「最低限度上。」由於沒人知道什麼是最低限度,所以這樣就不算說謊。

    他啜了一口氣,哀痛的說:「我也懂滅火。」好像有人殘忍的痛殺了一群小孩一樣的心痛語氣,「我也能判斷火災的起火原因、情況,這樣有幫助嗎?」

    我實在不想再讓另一個瘋子加入,本來就已經夠多的了…但我又很需要多幾個人手幫忙,而他除了與火熱戀這個問題以外,應該可以當個十分優秀的隊員…

    「我自認體能也很優秀,而且輕手輕腳、辦事謹慎。秘密行動一定也很需要這些吧?」

    我閉上眼,揉了揉眼睛,我越來越常做這動作了…心裡想著,被燒掉的總部,還有被燒掉的紫色牆壁,還有被燒掉的自己,反正情況也不會再更糟了?接著就聽見自己開口:「很好,你被錄取了。」這是幾個月來第一個應徵者,而我需要人手,就算是個愛玩火的瘋子。

    我指著他的鼻頭慎重其事的說,「但我不准你在不經我許可時,在我們總部及其方圓五公里之內的任何地方玩火!不對,是不准在這城市任何一個地方縱火!」

    「或許可以偶爾讓我有機會燒一塊木頭?一小塊?」他抱著一絲絲希望地說。還用食指和大拇指輔助說明他的一小塊有多小。

    「不行!」我吼道。

    我從抽屜抽出了幾張紙,遞給他:「這是聘書,每個月四十銅幣,月休三日。有成套制服和...一些裝備,當然是屬於市政府的財產,你死了我們得收回。還有幾份聲明書,表示你了解這份工作的隱藏風險,並且隨時願意為了我們偉大的城市犧牲奉獻,拿回去簽個名,明天就可以上工了。」我微微嘆了口氣。「至於我,我是隊長霧尼,你的長官。其他隊員.....你以後就會見到了,有的是機會。」

    我敏銳地直盯著他的眼睛,我問:「你知道我們究竟是在做甚麼的嗎?」

    「一些維護這個城市的秘密行動?」他不是很確定的回答。

    「啊,是的,沒錯。」我說,「越少人知道我們越好,所以別太聲張你的工作,我們算是個秘密組織。」一個有著招牌、制服和總部的秘密組織,就算聲張也不太會有人在乎的秘密組織,所以,其實我對隊員們的口風很放心,因為根本沒有擔心的必要。「我們的工作內容,呃...那些秘密行動,你會慢慢熟悉的。」

    最後,一如往例,我朝他伸出手,給他個還算爽朗的笑容:「歡迎加入地下行動後援小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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