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彼得〉─序

     「喂,醜八怪,你是彼得吧?」一個挺著啤酒肚的大老粗側倚著吧台,劈頭就問。他的臉頰紅潤,顯然喝了不少酒。

    「那你呢?」對方不慌不忙地回問。兩人並鄰坐在吧檯前,那男人默默地喝著瓶裝可樂,沒有回頭看大老粗。聲音微微沙啞,有種古怪的感覺。像是電視收不到訊號時,黑白條紋畫面的沙沙聲,不過比那低沉許多。

    「啥?」大老粗皺起眉頭。

    「你是嗎?」

    「是什麼?你給我聽著……」大老粗瞇起眼睛,傾身向前,在那男人的面前晃動拳頭。

    「你是彼得嗎?」男人打斷他。

    「閉嘴!別跟我耍嘴皮子!」大老粗怒吼。他旋即冷靜下來,冷冷地笑道。「你一定以為自己很聰明,是吧?不管怎樣,你都死定了。還有你那隻貓也是。聽別人說,你跟那隻貓的關係很特別啊?晚上都不知道在幹些甚麼,呵呵。還有 ─ 」

    「彎刀。」男人打斷他。

    「甚麼?」

    「那隻貓叫彎刀。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彼得?」男人又問了一次。


    「吃屎去吧!你惹錯人了!斯芬克斯先生跟你問好!」大老粗從西裝內袋裡掏出手槍,一把貝瑞塔M92,他稱之為“愛將”。在他腦中閃過對這把槍的驕傲感時,另一把不知從哪出現的槍管抵住了他的下巴。「唔 ─」

    「所以,你不是彼得啊。掏槍的動作太大了。」男人自顧自地喝著可樂,仍然沒看他。一把裝著消音器的手槍彷彿憑空出現在男人的右手裡。他晃手槍了兩下,示意大老粗放下武器。

    「等……等等,我們可以……」大老粗把他的愛槍輕輕地放在吧台上,吞了口口水,戰戰兢兢地開口。

    「我們可以談談斯芬克斯先生在哪。」男人接著說,他出了點力,槍管前端的消音器把大老粗的下巴往上抬。

    「呃,這個……他通常會待在俱樂部的二樓辦公室……」大老粗鬥雞眼看著槍口,越說越小聲,趕緊補充。「忒拜城俱樂部。」

    「我想知道的是,他現在在哪。」

    「他會殺了我的!放過我吧。我不能…我…」男人轉過頭來看他。大老粗決定先保住此刻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不怕甚麼?大老粗思考了一下這難題。直到他發現在帽沿陰影下,男人的雙眼直直地盯著他,才想起事情大條了。「他...在碼頭那裡,十一號倉庫…放我一條生路吧!我發誓再也不會出現在您的面前,我是不得以的!只是聽令行事,我得養活老婆和三個小孩啊!我的小女兒現在才剛要上幼稚園啊!求您了,彼得老爺…」

    「不對。」男人說。

    「不…對?」大老粗小心翼翼地問。

    「嗯,不對,你說錯了。現在你才是彼得。」語畢,男人扣下板機。

    啾。

    像一隻麻雀被扼住咽喉前的急鳴。子彈從下巴灌進,由下而上打穿腦袋,鮮血像朵花似地向上飛濺。大老粗應聲向後倒去,撞在一旁的固定原椅上,然後向旁翻落。

    男人彎下身,在屍體上翻找對方的錢包。那張驚訝的僵硬臉孔,眼睛張得老大,像是不敢置信自己會這樣就死。他沒有像電影裡演的那樣,伸手去把對方的眼睛闔上。他只那麼做過一次,後來他覺得,那樣做不太公平。他讓那些被自己殺死的人眼睛睜開,讓他們記得他的臉,他們才知道要向誰尋仇。他並不是無所畏懼、歡迎任何形式的復仇。只是,他覺得這樣才公平。

    他從錢包裡面抽出所有鈔票(遠超出可樂的價錢),壓在可樂空瓶下。然後他抽出對方的身分證件,再隨手把只剩零錢的錢包丟出窗外。強納森‧布朗、1969年生、愛爾蘭人;配偶欄空白。

    願他安息。

    「而我要去找斯芬克斯交差了。」彼得喃喃開口。

    他看向醉倒在吧檯上的老闆兼酒保,對方正好迷茫地張眼望向他。彼得朝他點頭,老闆撐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揮動右手,揮了幾下以後就頹然倒回吧台,發出如雷的酣響。

    彼得走到門口,拿起吊在掛鉤上的深灰色亞麻大衣,披上,離開昏暗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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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碼頭區只有海拍打堤防、風吹打牆壁的聲音。

   十一號倉庫的燈還亮著。五個便服裝扮的人,站在倉庫的大門口,都配著顯眼的武器。三把雙管獵槍、一把半自動步槍還有一把烏茲衝鋒槍。一個坐在一口箱子上,一個背靠著牆站,兩個湊在大門燈光外點菸,最後一人把衝鋒槍插在後面口袋,正朝著海裡小便。

    啾。

    啾、啾,啾、啾。

    他們來得及做出的反應只有微微張開嘴巴。被扼住喉嚨的麻雀輕叫了五聲,五具屍體倒下。

    彼得等了一會,確定沒人出來查看、也沒人發出聲響。他不疾不徐地直朝半關的鐵捲門走去。他彎下腰,進入十一號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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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邊走邊思考,腳步聲在入夜的寧靜裡迴盪。斯芬克斯,這傢伙大概已經沒有其他人手了,這場鬥爭是老闆贏了,只差一步。而這蠢蛋最後竟然又浪費了一個人,一個裝腔作勢的酒鬼,試圖殺掉對手的手下。剛剛那五具屍體裡面,彼得一個都沒見過,大概是臨時雇來的外地人。狗急跳牆,不知他還能玩出甚麼把戲。

   彼得清清喉嚨。

    「斯芬克斯先生,我把彼得帶來了。」他微微沙啞的嗓音在空蕩的倉庫裡頭格外響亮。

    突然,一陣令他感到似曾相識的金屬轉動聲從前方傳來。彼得一個箭步往左,翻滾一圈躲到一根鋼筋水泥柱背後。他的帽子在奔跑中飛了出去。

    剎時間,刺眼的火光劃破黑暗,子彈打在彼得剛剛喊話的位置。那頂紳士帽在空中,像隻破破爛爛的鴿子,被打穿了三個大洞。接著,一條條子彈軌跡隨著彼得閃躲的方向不斷進逼。震撼耳膜的槍響不絕於耳,空曠的空間被響亮的回聲佔據,空氣中充斥著煙硝味。

     一陣掃射後,槍聲停息。螺旋槍管停了下來。

     一挺架在二樓的格林機槍,中間隔了一段五十米長、缺乏掩蔽物的距離,真棒。

    他微微探出頭,看見離他最近的下一根柱子,也得跑上二十多步。他把持槍的那隻手伸出柱子,朝槍響的大概方向,盲開了幾槍。幾聲落空打在牆壁與鋼鐵上的彈擊聲傳了回來,旋即引來格林機槍的又一輪掃射,巨大的聲響打在彼得身後的柱子和一旁的地板上,傳來金屬撞擊和水泥破裂的聲響。

    「哈哈,很有趣的說法,彼得先生。你好,我的人沒帶給你任何麻煩吧?」斯克芬斯開口大聲朝彼得說,笑得一點笑意也沒有。

    「不算有。」彼得喊了回去。然後才發現四周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身上的布料摩擦聲,不用扯開喉嚨大喊對方也聽得到。

    「我知道,你是個狠角色。他們都死了?」

     彼得沉默,思考著自己能不能趁著他在講話時,一口氣衝向下個掩蔽物。

    「而你現在是來殺我的?」斯芬克斯平靜地問。

    「對。」彼得回答。

    「我可以請問為什麼嗎?」

    「因為你派人殺我,所以我得殺你。」

    「嗯,聽起來很公平。」

    「還有,我的老闆也不希望你活太久。事實上,他希望今晚以後你就不會再製造麻煩給他。」

    「那不如直接放我走?這樣對我們都好,你不用冒生命危險,我也想回希臘了。雖然現在那裡很亂,但還是我老家。你要做的只是,轉身離去。」

    彼得停頓一點時間,假裝他思考了這提議,然後開口:「不行。而且你我都知道這情況不太可能發生。」

    斯芬克斯沉默了一會兒。

    「那再告訴我,你覺得這有意義嗎?」斯芬克斯又問。

    彼得靠著柱子,聳肩回答:「工作。」

    又是一陣沉默。

    「彼得先生,你聽過斯芬克斯嗎?」

    「嗯,他自稱西碼頭區的國王。」

    斯芬克斯笑了,笑聲中同樣毫無笑意,他說:「我指的不是我。我是說這名字,一種希臘的傳說生物,長翅膀的人面獅身。」

    「噢,對。所以呢?」這段對話開始變得古怪了。

    「這種生物會問想通過的人類一道謎題。如果對方答不出來,他就會把對方生吞活剝。」

    「所以你要我猜謎?」彼得嘲弄道,揚起一邊嘴角。

    「沒錯。猜對了,你就能平安無事通過。」

    「你…在開玩笑嗎?」彼得一時間沒辦法理解他在說甚麼。

    「不,我討厭這種僵局。」

    「你知道這你的提議很可疑吧?也很可笑。」其實這算不上僵局,對方大可以運用那強大火力,把彼得背後那根柱子打穿。

    「在你看來是有點可笑,不過我是認真的。」

    「答錯了會怎樣?」

    「那我會把剩下的子彈,全部射往你躲的那根柱子。」一陣子彈互撞的鏗鏘聲傳來。「你聽,子彈還剩不少呢。如何,彼得先生?願意接受我的挑戰嗎?更何況,有思考的必要嗎?你不接受,我也同樣會招呼子彈過去。這對你來說總是個機會。」

     一個瘋子。也可能是即將一無所有這件事,讓斯芬克斯完全清醒過來。瘋狂跟完全清醒,其實很難分出兩者的不同。

    彼得思考了一陣子,最後他開口:「問吧,我在聽。」

    「太好了!仔細聽好啦!」斯芬克斯的聲音聽起來很…滿足?一甩剛剛的冷淡語調。他煞有其事地清清喉嚨,「它順著你的擺弄起舞,卻總是從你的指間逃脫;你需要它、你渴求它、全世界都在爭奪它,你若完全擁有它,死神朝你笑哈哈。」

    「水。」彼得不假思索地回答。接著,在話音剛傳到自己耳朵之際,他轉過身向前衝刺,他一探出頭就聽到了格林槍管開始轉動的聲音。他加快速度,眼睛專注於下一根柱子。試著不去想像那致命的火力把自己轟成蜂窩。直到他快抵達眼前的掩蔽物時,他才發現子彈沒有射過來。他一個飛身撲向柱子,然後喘著氣,探出頭一探究竟。

    「該死!怎麼 ─ 」他聽到斯芬克斯壓低聲音咒罵。「不對,我是說,答錯了!去死吧!哈!哈…可惡,我在騙誰啊…不該這麼容易的…」他重重嘆了口氣。「你答對了,彼得先生,水…正確答案是水沒錯。規則就是規則…上來吧,我不會開槍的。」

    彼得探頭觀望了一下,發覺斯芬克斯似乎真的沒有開槍的意圖,他開始來回渡步,皮鞋敲在鐵網格地板上發出沉沉的聲響,同時還在喃喃自語著自己只是缺乏練習、今天天氣太潮濕、時間過了太久…

    彼得離開柱子後面,停下來想了一會,應該在樓下朝他的眉間開槍,快快了事;還是走上樓,問些問題。這個希臘人今天給人的感覺實在很詭異,彼得不得不說,他有點好奇。好奇不是件好事,那會讓你去做些蠢事。不過這次,他放任好奇心亂闖。他決定上樓,問看看那傢伙是這麼回事。再說了,近距離朝腦門開槍,老闆也喜歡這種戲劇性的處決,有威懾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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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芬克斯示意他走進裡面的辦公室,然後也不管他有沒有跟上,就自己走了進去,接著打開了燈。刺眼的黃色燈光亮起,讓彼得瞇起眼睛,但他的雙眼始終警戒地跟著斯芬克斯,手上的槍也牢牢地對準他。那是一間看來平凡無奇的辦公間,主要的家具是一張簡易的書桌、一張裝有滑輪的辦公椅以及書桌對面的一張木椅,一旁還有兩個加了鎖的檔案櫃。

   斯芬克斯回頭看到彼得沒有跟進房裡,不耐煩地舉起雙手,轉了個圈子,表示他身上沒有任何武器,然後攤手望向彼得。

    彼得不為所動。

    「好吧,隨便你。」斯芬克斯說,然後把那張木椅反拉過來,一屁股坐下。

    兩人沉默對看了一陣子,這矮壯的希臘人比他印象中又更老了一點,褐臉上的皺紋活像某種刺青對稱展開。一頭烏亮的黑髮看起來有塗髮油,綁成馬尾垂在腦後。

    彼得思考著該怎麼開口,通常只要擺張撲克臉,對方就會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

    「你還是一樣醜。」斯芬克斯打破沉默。抬起蓄著山羊鬍的下巴,比了比彼得手上的槍。「醜八怪,你還在等甚麼?」

    彼得聳聳肩,沒答腔。

    「啊,剛剛我們氣氛這麼火熱,我都忘了你是個內向又害羞的硬漢了。」斯芬克斯皮笑肉不笑地說。「那就我來說吧。你以為你們贏了,是吧?聽我說,彼得先生,你根本沒搞懂,你跟你老闆都是。我們現在做的這些 ─ 」他向後躺向椅背,舉起雙手,比向身旁的所有東西。「所有這些都沒有意義,完全沒有!」他突然大吼出來。

    「你想說甚麼?」彼得問。

   「我想說甚麼?現有的舊勢力就要崩盤了,這地方要來一次大大的…深呼吸。我在說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還有隨著一片大混亂之後產生的全新秩序!聽好啦,傻子!接著就要天翻地覆了!」斯芬克斯的語氣狂熱,眼睛因興奮而發亮。

    「慢慢來,說清楚一點。」彼得冷靜地說。不過,他感覺到,空氣似乎有種微妙的變化,不是好的改變,讓他寒毛直豎。

     斯芬克斯突然咧嘴一笑,笑得像是童心未泯的暴君發現一件令他著迷的消遣活動一般。彼得發覺,比起變冷的空氣,那笑容更令人感到發毛。斯芬克斯緩緩開口,時間彷彿慢了幾秒,他的嘴巴看起來在講話,卻沒發出聲音。當他閉上嘴時,彼得才理解自己剛剛聽到了甚麼。

    聽起來像魚的腳步,也像梗在喉嚨的硬塊。那聲音似乎在唱道。

    魔、法、就、要、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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