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地下行動後援小隊〉 ─ V

V 銳草

    我在城內閒晃,來到了國王廣場,雖然我們已經沒有國王了,但這個位居於舊行宮前的巨大圓形廣場仍維持了過往的稱呼。廣場四周聚滿了各式各樣的流動攤販,人聲鼎沸,許多市民在這邊與商家大聲的討價還價,商家販賣的多是食物、牲畜家禽、農作物、絲綢、皮革、廉價藥水、家庭雜物,當然也有裝飾品、符石、衣物、異國貨品,亂糟糟的一片,但都是市井小民買得起的東西,真正貴重的貨品不會在這裡販售。這是大起義成功以後,由領導的那些人所開的小玩笑:國王?管好你家的雜貨店吧!

    國王廣場上有一座大鐘樓,過去主要用途是提醒人民:處刑的時間又到了,來看看掉下來的是不是你家人的頭。

    獨立成功以後,則是用來報時,支薪的敲鐘工人會每隔一小時敲三下鐘,並放下板子告訴市民現在幾點。到晚上九點時,則會敲上五下,表示夜深了,宵禁開始。

    剛剛敲的是五點鐘的鐘。


    我邊走邊啃著剛拿到的麵包,那麵包又乾又硬,到晚上巡邏之前,應該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事情要做了,我決定回去看看新隊員的適應情形。

    我沿著西國王大道走,左右兩排是中產階級才住得起的透天樓房,氣勢上雖輸給那些貴族豪宅,但數量上遠遠勝過它們,這群人正在崛起。雖然還不到下班時的巔峰時間,路上仍有許多行人,各形各色的人都有,在開放的觀念與政策之下,波利斯城可以說是北境最開化、最多元的城邦。往西可進入赫克姆帝國的領土,東邊銜接古姆拉希,東南方是另一貿易重鎮畢格錫堤,北方為北地聯合王國,南面是晶海,廣闊的世界貿易板塊向所有商人、水手、探險家、銀行家招手,身為樞紐的波利斯城經濟活動空前繁榮,海陸貿易的盛況成為城市旅遊指南的一大賣點。國王大道這條要道上,馬車熙來攘往,承載著商人的美夢、貴族的高傲還有馬車伕的營收。

   半路上,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深棕色的背影,走路的姿勢很奇特,步伐跨得很開,卻只以腳尖著地,像個在舞台劇上想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賊。但這條大道上,不太可能出現賊,至少在太陽下山之前不會。

    他是小隊成員之一,叫銳草,是個赦土族人,還是個默音使徒的學徒。他的一頭黑髮綁成了十多條長辨。只簡單的穿著隊上的亞麻襯衣與皮長褲,右手臂上有兩圈白鐵臂環。

    赦土族分布在北地聯合王國的西緣,住在紅土裂谷中,皮膚黝黑的他們過著獨立的生活,打獵、採集以及傳統農耕,人口約三百多人。除了自立更生,他們也以出色的雇傭兵出名。

    這與他們的信仰緊密相關,最精英者即是由神靈所選出的默音使徒,如其名,是種不會耍嘴皮子吵你要酒喝的殺人機器。默音使徒的訓練方式聽說極為嚴苛,當然也很神秘,北地的各個角落常有人會提到他們的故事。

    像我曾聽說,他們有個傳統是要學徒嘴中含著一大把熱鐵砂交互蹲跳二十下,跳完以後把嘴裡的熱鐵砂吐出,再換含另一把更滾燙的鐵砂,繼續二十下,反覆跳上一整天,所以他們才會甚麼話都說不了。

    他們戰鬥時,每個人會依不同的訓練而使用不同的武器。反曲刀、釘頭槌、手斧、彎刀、短劍、手戟,多半都是一些輕小的武器。而我聽說訓練進行時,訓練默音使徒的長老,會把兩把武器緊緊綁在他們的手上,整整綁上好幾個月,吃飯睡覺都不拿下來,讓他們跟武器合為一體。

    訓練方式眾說紛紜,不過沒人拿得出證據,誰也不敢肯定。

    倒是很多人親眼見到他們殺人,我自己就看過,並且希望永遠不用跟他們交手。出手時像沉默的冷翼死神,會讓剛剛還喧鬧沸騰的酒館瞬間鴉雀無聲,氣氛肅殺到冰點。

    但在訓練開始前,年僅十三歲的學徒必須身無長物地獨自步行到由神所選出的地點並生存下去,歷時三年。這不只是接受訓練的資格,三年以後沒有活著回到家鄉的人,會使家人蒙羞,並且也是對神靈的亵贖。銳草即是不幸地被派來此地的小男孩。一年多前,這個沉默怪異的男孩拿著蓋著市長印章的推薦信來給我,那封信告訴我這男孩要再我的隊伍工作,不得異議。

    那時,我低頭拿著那封信反覆看來看去,然後瞄向他,他黑色的瞳孔毫無表情的看著我,一句話都沒說,嘴唇甚至動都沒動。讓我寒毛直豎。不過後來一年多的相處證明,在還沒接受訓練以前,他沒那麼恐怖。但還是很難完全猜到他在想甚麼,因為他一句話都不說。

    「午安啊,小子。」我走到他旁邊,把手放在他左肩上。

    他撇過頭看著我,對我眨眨眼,甚麼話都沒講。

    兩個白鐵環穿過他嘴唇的右下,右耳、右鼻孔、右眉也同樣戴著兩個白鐵環,我從別人那邊聽說,赦土族穿戴的飾品代表了該家族在部落裡的地位。最高的是三個白鐵環,第二高的就是這小子。

    「我早上沒看到你。你現在才要過去總部嗎?」

    他點點頭,聳肩,兩隻手掌詢問似地向上一張。

    「是沒關係啦,早上是沒什麼事。你又去鍛鍊自己了嗎?」

    他點點頭,右手弓起,向我展示他的肌肉。十四歲的他已經長得比多數少年還高了,一米六,比加爾高出一截上身。他的肩膀很窄,肌肉結實,是他一年來鍛鍊的結果。

    「是你們使徒的訓練嗎?」

    他搖搖頭,茫然的攤手。

    「所以你們真的都不知道會面對甚麼啊?我還以為你家那麼有地位會有甚麼特權呢。對了,你知道有新進隊員這件事嗎?」

    他眼睛一亮,詢問似地把眼睛撐大一下又放鬆。

    「哈!叫赫準,你等下見到他就知道了。一個很有禮貌的人,你現在有後輩囉。」

    他笑了笑,沒有笑出聲。

    「你應該笑出聲來看看的,你以後一定沒有機會笑的。人啊,要趁有機會笑的時候盡量笑啊!」

    他沒看我,只是搖搖頭,然後指向天空。

    赦土人相信自己是天空某個神靈最寵愛的子民,但因為某個我忘記了的原因被放逐回大地。或許是因為太多舌了吧?默音使徒的存在,大概就指出沉默是美德這件事。

    「你的神會聽到,是吧?好吧,別在意。」

    他撇撇嘴,擺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哈哈,我懂這種感覺,小時候我也常有這種感覺。我們都有一堆規則要遵守,不是嗎?」我實在不太懂我怎麼看得懂他想說甚麼,不過,我真的覺得我能理解。

    他點頭,又笑了笑。

    接著,他吞了口口水,舔舔嘴唇,張口嘴,輕輕唱起歌。

    天空之主阿格列耿
    吾主輕聲低詠,輕吐風雨與太陽,敲響星辰與月亮
    瑟土之民無名無姓
    吾輩撫雲而生,謹記恩澤與仁愛,誠守謙卑與信條
    虛空之語吐信潛伏
    低語、呢喃、承諾、誘惑
    謊言、謊言、謊言
    吾輩違背阿格列耿之道
    驕矜之語
    裂魔之唇
    低語、呢喃、承諾、誘惑
    謊言、謊言、謊言
    吾輩從此墜落
    在雲之下,大地綻裂傷痕
    罪罰省悟
    在雲之下
    以沉默為語,以沉默為歌,以沉默為贖
    吾輩謹記
    吾主輕聲低詠

    「哇,你在...唱歌?」我瞠目結舌的瞪著他,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柔和,不帶一絲稚氣的尖聲銳氣。用的是北地的古語,他們的行前教育可能有點過時,但用來唱歌卻更顯味道。「那是你的聲音?剛剛是你在唱歌沒錯吧?」

    他不好意思的搔搔頭,點頭。

    「你會唱歌欸!如果你可以用唱的,那我們不是早就可以有些更有意義的對話啦?這是你們族裡的歌?」

    他搖搖頭,他比向自己,再比向自己的腦袋,然後裝出很努力的表情。接著,再次指向天空。

    「所以你是要解答我之前問過你的問題,想出這首歌的?我還真不知道我隊上有這麼好的歌者呢!」我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背。

    他紅著臉微笑,然後又做了一次很努力的表情。

    看著他,真難想像等到幾年後,他會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僱傭兵。我真的老到要開始忍住撈叨的階段了。

    我試著把那首歌的旋律牢牢記住。謊言、謊言、謊言。吾主輕聲低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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