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第三個願望

    一個老人獨自坐在一盞路燈下,單薄的背靠著斑蝕的燈柱。老舊的燈散著泛黃的光,聚焦在老人身上。燈光有些微弱,還伴隨著偶爾一、兩下的閃爍,但對比四周的漆黑,卻顯得過分醒目。虛弱的光線逞強著,為周遭那片虛無下了定義。燈光之外,是一片黑暗,一片似乎無窮無盡的厚重黑暗,彷彿亙古以來被蒐集而來的黑,全都被濃縮起來,被封存在了這渺小燈光以外的世界。

    他不知道這裡是甚麼地方,他不知道為甚麼自己在這裡,他不確定該做些甚麼,他不確定該往哪裡去。

    更要命的是,他忘了自己是誰。

    他知道那個在發亮的東西叫燈,知道身上掛著的破布曾經是衣服,也知道光線之外的存在叫黑暗。但他不知道那些真正重要的,那些證明這個男人存在的訊息與感情,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靜靜地坐著休息,試著平穩呼吸,吸,吐,吸,吐,吸…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也許僅僅是這樣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他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陣子。

   突然他抬起頭,看到他面前有一個老女人。他知道對方是個女巫,就像所有壞心女巫一樣,髒兮兮又皺巴巴的,穿戴著所有傳統女巫的標準配備。唯一不同的是,她並不邪惡,他就是知道─但她也絕不是甚麼正義良知的化身。她有一雙亙古不變的眼睛,那雙眼睛在滿是皺紋的老臉上年輕得詭異,恆遠的智慧充滿在那亮綠的瞳孔。

    女巫開口,嘶啞但是堅定異常:「現在,你的第三個願望是甚麼?」

    男人嚇了一跳,張口欲言,但脫嘴而出的卻是一小段沙啞的破碎。閉上眼,他試著回想,發現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開過口。他吞了吞口水,想潤潤乾澀的喉嚨。黏稠、還帶點膽黃味道的口水,讓他費了點力才嚥下去。張開眼後,他發現女巫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他再次開口:「第三個願望?」他搔搔頭,「如果我沒有許過第一個和第二個願望,那怎麼會有第三個願望?」­這聲音好陌生、好遙遠、好蒼老,這真的是我的聲音嗎?他想他連自己的聲音都忘了。

    「你已經有過兩個願望了。」那個女巫回答,「但是,你的第二個願望是要我把所有東西恢復成第一個願望之前的樣子。所以你才會什麼都不記得,因為所有事情都和你許第一個願望之前一模一樣。」她對男人笑了笑。「所以,你只剩下最後一個願望。」

    「是嗎?」男人聳聳肩,「好吧,我不太相信這個,但許個願望應該不會有甚麼損失。」

    女巫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願望。

    男人想了想,有點遲疑地說:「那麼,我想要知道我是誰。」

    女巫盯著他,點點頭,臉上堆滿詭異的笑意,並緩慢地、戲劇性地往後退了一步。

    接著,他聽到遠方有不知名的東西竄起,發出沒甚麼重量的聲響。

    先是一種感覺,那些不知名的東西正向他飛來。

    很快的,他看到了那些東西,藍色的光。

    記憶是藍色的,是一道又一道科幻般冷冽的藍光,或近或遠,或急或緩,在他的四周穿梭。他藉著那一條條短暫的光痕,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一座城市中─至少曾經是,龐大、殘破、古老、靜謐、孤獨,一座偉大城市的墳墓,被前進的時間遺忘在永恆的黑暗中。

    但他沒時間摸索、緬懷這座失落城市。

    第一道藍光襲向他,由左而右衝入他的腦袋,引起一陣輕微的刺痛,他閉上雙眼應對這陣不適。接著第二道藍光從後腦勺打入,再來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藍光從四面八方迫近,滑過他的指尖,劃過他的軀體,圍繞著他,在四周打轉,無序的等待,之後,灌進他的頭部,一道緊接著另一道,毫無喘息,穿過皮毛與頭骨,直達靈魂深處,毫無憐憫,清晰的痛楚敲打著他的神經,毫無理智,他的意識要他出點聲音,於是他放聲尖叫。

    湧進,那是他的記憶,一幕接著另一幕,無聲的播送,破碎的場景,雜亂的劇情。

    他看到他最愛吃的法式吐司,他看到黑板上吱吱喳喳刻下一行行難解的文字,他看到鞦韆的兩條鐵鍊前後搖晃,他看到一個戴著可笑帽子的肥胖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到他的第一台家用電腦,他看到某人虛偽的笑容,他看到關鍵時刻的三分球,他看到輪廓模糊的小女孩在揮手道別,他看到滿地的空酒瓶,他看到星辰,他看到高高舉起的獎盃,他看到一支熟悉的手推開一個無家可歸者,他看到熟黃的稻穗浪,他看到槍口的火光,他看到報紙上一則又一則的駭人聽聞,他看到那個讓他充滿恐懼的深坑,他看到頑固的老頭子,他看到無私的奉獻,他看到奇特的異地料理,他看到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他看到一張張寫滿猜疑的灰暗臉孔,他看到第一場混亂,他看到腳下懸崖邊海浪不斷地拍打石岸,他看到一棵老到足以支撐起世界的大樹倒下,他看到拿著獵槍的鄉巴佬衝著他大吼,他看到迷人女孩的私處與一場火,他看到一頭活生生的麋鹿在啜著湖水,他看到一座高入雲端的塔,他看到此生至愛的女人閉著眼靠向他,他看到貨真價實的瘋狂,他看到一張動個不停、蠕蟲般的嘴,他看到堆積成山的屍體,他看到幾百雙眼睛充滿倦意,他看到老朋友葬禮上又高又瘦的黑衣人,他看到夢想中屬於自己的小窩,他看到老醫生一臉嚴肅的試著告訴他什麼,他看到床底下幻想出來的怪物,他看到了自己在小便斗面前掏出他的小傢伙,他看到一碗賣相很差的稀粥,他看到床底下的怪物真的存在,他看到滿手鮮血,他看到戀人的擁抱,他看到夢靨,他看到「食物」在奔逃,他看到乞求的手,他看到有著一望無際柔軟草地的美夢,他看到灰撲撲的小臉上吊著兩條淚痕,他看到一名父親決死的抵抗,他看到破鏡子裡有個男人看起來糟透了,他看到人們像動物一般逃竄,他看到破鏡子裡有個男人在流淚,他看到飢餓之下的殘敗,他看到政客在辯駁,他看到死氣沉沉的街道,他看到灰燼紛飛那病態的美,他看到被剝奪的最後一口氣,他看到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死去,他看到他所知道的世界完結,他看到了他的一生,他看到了自己。

    他要的答案湧進他的腦裡,不是無窮無盡的知識,無關乎宇宙與真理,僅僅是一切關於他自己的,所有他該知道、所有他不想知道的。他哭了,先是啜泣,接著壓抑已久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像個小孩一樣抱頭痛哭。在那段日子的最後,他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快流乾了,但再次感受這一切,讓他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的淚水竟然能有這麼多。他任憑那股悲慟發揮,他大吼大叫,拳頭用力敲著地板,一下又一下,混合著悲傷、痛楚、羞愧、疲憊、孤寂以及罪惡感,所有的「逼不得以」沉重地壓向他。他說他很抱歉,他還活著,他很抱歉,對那些無能為力的事與無力拯救的人,對於只有他活下來,他很抱歉。他知道有些東西,遠比死亡本身還讓人恐懼,像是孤獨,還有永無止境的孤獨。世界的氣息一次又一次的被削減至零,只剩他一個人了,為什麼他就是死不了?

    他哭了很久,為一切流淚,最後深吸一口氣,睜開迷惘的眼。才發現女巫一直都待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吸吸鼻子,透過迷濛的視線回望她。他不覺得尷尬,他想自己沒甚麼好失去的,再困窘的情形他都遇過。他想起自己試著逃離,試著假裝一切從未發生,試著告訴自己我很好,試著讓甜美的謊言成真,試著遺忘。

    他想起了這裡是哪裡,他想起了他為甚麼在這裡,他想起了自己原本打算做些甚麼,他想起了要往哪裡去。

    他輕聲說出自己的名字,說了一次又一次。他不確定這麼做是為了要牢牢抓住這個好不容易想起的陌生名字,還是為了讓自己相信這個名字不過屬於另一段人生。

    更要命的是,他想起了自己是誰。

    他也想起了他所許下的第二個願望,那個他現在最渴望的願望。

    「你知道這件事可笑在哪嗎?」老女人成全了他的最後一個願望,然後留下他獨自一人,消失了。回聲在死寂無光的遺忘之地裡傳盪。「那是你的第一個願望。」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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