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彼得〉─ I、坎伯梨街的巫師(2)

    當他走到老闆的事務所門口時,正好把手上的漢堡吃完,順手把包裝紙往街上的垃圾桶裡扔。而彎刀的那串烤老鼠則在牠剛拿到時,彼得就叫牠待在車外把那鬼東西啃完。那種東西一串竟然要三十五元?

    他一進事務所,就在客廳裡看到了阿闊。那大塊頭擠在牆邊的一張破沙發裡,目光渙散地盯著電視,手中的遙控器不停地轉著台。

    阿闊是老闆現在唯二的保鑣之一,托馬斯兩兄弟裡的弟弟,本名闊克。在魔法覺醒那夜之前,他就已經是個人高馬大的壯漢了。覺醒之夜過後,彼得覺得理所當然地,阿闊變異(或說是進化、回歸,看你站在甚麼立場)成了巨魔。

    巨魔,在基因的認定上,仍屬於人類,或者該說是另一種人類。在魔法回歸之後,世界上的人類,近乎四分之一出現了難以解釋的變化。先是外表的改變,接著基因裡的記憶似乎被喚醒,連基本體能、平均智力、生活習性都呈現了增強或衰退,甚至出現了一般人類所不具備的能力。這些出現變化的人類,統稱為泛人類族群。


    巨魔即為泛人類之一,外表與人類相似,卻有著巨大的體型、尖耳朵、犄角、獠牙等等。個體之間存有多種差異,譬如角、牙的外貌還有皮膚顏色。一般較為粗魯、遲鈍、缺乏魅力。不過他們十分強壯,這點就能補足許多缺陷。另外,他們也擁有優於普通人類的夜間視力。

    這些東西都寫在一本由市政府分發的種族融合小冊子裡,是有天一個穿著奇怪布偶裝的人發給他的。他那時在等人,閒閒沒事就翻著看了看。他個人覺得,如果政府當局希望種族融合的話,實在不應該寫上這麼多缺點。政府當局老是會有些古怪的想法,似乎到哪裡都差不多。

    有些泛人類在轉變之後,無法接受自己的新樣貌,有些人得了憂鬱症,有些人自殺,也有些人認為是上帝的懲罰,因此把自己關了起來誠心悔過。大部分人都有適應不良的情況或時期。

    不過,阿闊顯然沒有這種困擾。

    阿闊跟他兄弟原本是拉丁人,轉變以後全身的皮膚變成了陸龜那種看起來有些粗糙硬實的褐。他在他的四支大角上,各鑽了兩個洞,在八個洞裡穿上鐵環,像加大的戒指一樣,於是,他每次晃動那顆刺了青的大腦袋時,都會發出叮叮叮的聲響。還在一根突出來的獠牙上,套上了一個剛好貼合的鋼圈,貨真價實的武裝到牙齒。當然,基本上只是好看而已。不過,這大概說明了他安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分。

    另外可以看出他對於身分認同的一點,就是他現在放在沙發旁的那把傢伙。他特別找鐵匠打了一把戰鬥錘,就是那種中古騎士在用、黑黑的、佈滿尖刺的圓型鋼錘。阿闊認為這種武器跟他的角很搭,看起來非常「有那麼一回事」,可以「嚇退那些軟弱的矮冬瓜」。彼得則是覺得在現實生活中,看到有人真的拿這種東西,挺「神奇」的。

    當然,阿闊還是很信任那把他在還是人類的時候,拿得很順手的溫徹斯特散彈槍,它現在就放在沙發旁的小桌子上,隨時準備轟掉冒失鬼的腦袋。

    阿闊在聽到彼得開門所引起的風鈴聲時,手警覺地按在散彈槍上,猛然轉過頭,角上的鐵環發出叮噹聲響。發現是彼得以後,他咧嘴而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利齒。他今天穿著一件白色的無袖吊嘎,配上一件牛仔褲,一雙大腳丫因為找不到適合的尺碼而沒有穿鞋。事實上,他每天都這樣穿。

    「早安,阿闊。」彼得點頭打了招呼。

    「嘿,老兄,早上好。」阿闊揮揮大手。「彎刀老兄,你也早啊。」

    「嗯哼。」彎刀回應。

    阿闊用他巨大的拇指朝房子內部比了比,他說:「老兄,我很想跟你聊聊天氣、政治或是其他狗屁倒灶的事。不過老闆在等你。」

    「當然。」他回答,順手把大衣掛在衣帽架上。「你知道是甚麼事嗎?」

    「知道。」阿闊想了想以後又說:「大概知道。你還是直接去問老闆吧,那樣比較快。」

    「了解。」他點點頭。

    他越過巨魔與電視之間,往屋裡走去,來到一扇門前。門後是一道陰暗的走廊,原有的窗戶都被用木板釘死了。彼得走了進去,彎刀鬼祟地跟在他腳後。走了幾步路,彼得往右轉,扶著牆壁走上一道狹窄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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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闆的辦公室在這棟狹長住宅的二樓。辦公室裡有張氣派的烏木辦公桌,桌上放著一台家用電腦,還有由紙、筆、雜物所堆出的一片混亂。丹吉爾先生窩在辦公桌後面,一顆光頭正皺著眉頭盯著電腦螢幕。

    辦公室那道上了紅漆的木門半開著。他敲了敲門,吸引丹吉爾先生的注意。彎刀從彼得的腳邊穿過,如入無人之地一般,大搖大擺地鑽過門縫,走進辦公室,然後一躍跳上門邊的圓凳,彷彿那是他贏得的王位。

    彼得說:「老闆,我來了。」

    丹吉爾先生轉過頭,用完好的那隻左眼看了他一眼,煩躁地用手指比了比對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一等他坐下,老闆就開口了。「你終於肯來了啊?」

    「我盡我可能趕過來了。」無傷大雅的小謊。

    「最好是。」丹吉爾先生哼了一聲,眼睛仍盯著電腦。

    「怎麼了?」彼得問。「艾森特跟我說老崔的酒館有關?」

    「那個?是被搶了沒錯。大概是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毛頭幹的。不過你有別的工作要做,別管那件事。我已經派阿洛跟強納森去辦了。」老闆冷冷地說,明顯正在壓抑他的怒氣。

    彼得跟艾柏克‧丹吉爾相處得夠久了,知道當這名曾經席捲紐奧蘭地下世界的黑幫老大講話平靜時,反而更加危險。這點,在他轉變成「頑固如矮人」這句新用語中的矮人以後,仍維持原樣。事實上,老闆的性格幾乎沒有因為覺醒而有多大的轉變。不過,在陣地從紐奧良轉移到港阜市以後,他的脾氣倒是變差了不少。這點不能怪他,畢竟他辛苦建立的整個帝國,因為他口中那「該死的魔法」而在他面前分崩離析。

    「那麼?」彼得遲疑地問。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你知道特南爾嗎?特南爾‧鄧不列多?」丹吉爾先生說。

    「住在坎伯梨街的那個巫師?」

    「對,那個發現自己能施展魔法以後,就替自己改了個奇幻小說裡的姓氏的瘋老頭。」丹吉爾先生把注意力從電腦上拉開,轉過頭直直地看向彼得。「你知道吧?」

    丹吉爾先生的右邊眼睛因為一場針對他的突襲行動而受傷,當然那次刺殺失敗了,不過卻讓他那隻眼就此失明。而後,他裝上了一隻生化義眼,那支義眼有著鋁合金框架,代替眼白的部分是一小片黑色的玻璃銀幕,銀幕上一顆發光紅點代表了失而復得的視覺。整體看來就像個單邊護鏡,還附加了放大、縮小、熱成像之類的先進功能。不過,彼得並不羨慕任何得裝上這種侵入神經的鬼東西的人。

    「知道。」他點點頭。

    「很好,把他帶來見我。如果他不肯來,就來硬的。最好明天以前,最晚後天。」

    「抓一個巫師?老闆,發生甚麼事了?」

    「搞定他就對了。」丹吉爾先生把臉埋進雙手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

    氣氛不妙。

    不過彼得還是開口說道:「怎麼了?老闆,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

    丹吉爾先生沒答腔,又深呼吸了一次。

    他繼續說:「老闆……」

    「閉嘴!」丹吉爾先生的手突然用力地拍向桌子,傾身向前怒吼,完好的那支眼珠子惡狠狠地瞪著彼得,義眼的紅點放大了兩倍。原本安穩地坐在圓凳上的彎刀嚇得彈了起來,落地以後一溜煙跑離房間,躲在門後。

    丹吉爾先生的脖子爆出明顯的青筋,他繼續吼道:「我要你做甚麼,你就該死的給我挪動你那坨爛屁股去把它做好!別該死的問我為甚麼!更別該死的問我怎麼了!」

    「老闆,你累了。」面對丹吉爾先生的憤怒,彼得冷靜以對,他的雙眼毫不動搖地回應那兇惡的瞪視。

    他語氣堅定地又說了一次:「你可以信任我。」

    丹吉爾先生的動作停滯在半空中一會兒,接著像顆洩了氣的皮球般,倒坐回椅子上,嘆了口氣。彼得第一次發覺他已經這麼老了。他像頭精明狡詐的蠻牛,他過去的盟友與敵人都懼怕與他作對。他的肉體與心靈總是在抗爭、在反抗,他從來不向現實妥協。但在此刻,他那支銳利如鷹的眼卻連眼皮的重量都無法負荷。他閉上眼,伸出長著厚厚一層硬繭的粗短手指搓揉著他的左眼。他粗濃的眉毛還有轉變後所長出的厚重鬍子,都已經變得灰白,彷彿再也沒有足夠的養分與熱忱,能使它們散發出灰色以外的色彩。

    「累了?我他媽的當然累了。每件事……每件事都超出我的掌控。」而他一點也不習慣這樣,丹吉爾先生仰頭看著天花板說。「我努力打拼了三十年,賭場、酒店、軍火、放貸、賄賂、走私、賣人情,有亮槍必要時我也絕不退縮,我花了三十年剷除障礙,建立起我的事業、我的王國。然後只花了…幾年?兩年?」他詢問似地望向彼得。

    「一年又十個月。」他思考了一下,補充,「又十一天。」

    「嗯,你記那麼清楚幹嘛?」丹吉爾先生瞪了他一眼,接著疲憊地闔上眼睛說:「一年十個月又十一天。我試圖挽回操他媽的覺醒以後的頹勢。但你知道嗎?沒用,甚麼都沒用。世界繼續前進,這點我們都知道會如此,它繼續前進,但這次,我們被我們不熟悉的鬼東西拋在腦後。這麼多聖經裡不容許的事情,我的手沾了這麼多該死的罪惡,我得到甚麼?只花了一年多就輸掉了我苦心創造的整個王國。現在,我們逃到這裡,窩在這亂七八糟城市中的爛房子裡,收一點保護費、放一點小債,錢少得連餬口都有問題,更別提養活手下了。而我的手下又盡是些不三不四的軟腳蝦。一切重新開始,與其說是開始,不如說我們就是他媽的在苟延殘喘。」

    「沒這麼糟糕。」

    「沒嗎?更糟的是,現在我不知道我們甚麼能做,甚麼不能做。」丹吉爾先生爬下椅子,走到窗邊。他招手示意彼得站到他身旁,彼得站起身跟了上去。彼得比肩膀寬闊的丹吉爾先生,足足高出半個身子。半截人這種對泛人種之一的矮人的蔑稱,就是因此而產生。

    丹吉爾先生伸出寬厚的手掌,要他看向窗外,他說:「你看到甚麼?」

    窗外是這棟房子坐落的墳場街,因為這裡通向山丘上的墓園。

    街上種著行道樹,一排病懨懨的梧桐樹,一棵棵都生得像朝上渴求施捨的手掌,他猜大概是被工人草草了事地種下,然後就被放著自生自滅。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各形各色的都有,但走在一起的人卻很少。每個人都懷著各自的心事,低著頭、或視若無物地瞪著前方前進,迎向工作、床鋪還有庸庸碌碌的人生。

    對街是一排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三層樓房屋,這邊這排也是。這些房子是商業嗅覺敏銳的建商刻意打造的新興住宅區,供給從世界各地湧入的難民居住,當然是指那些付得起錢的。雖然是開發不到三年的新地區,感覺上卻已蒙上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灰塵,也少不了人們帶來的困惑與失落,讓人緩慢窒息。

    他們自己也是難民,在紐澳良被打垮的難民,想找個地方東山再起。他們倒也不是一無所有,他們還有足夠的錢可以搬到這裡,那筆錢也還能讓他們找些人手,也不是真的這麼糟。如果要說他走入這行這麼多年以來,學到了甚麼的話,那就是事情永遠可能更糟,所以,要盡量體諒還沒這麼糟的現在。

    「街道。」一條被快被粉塵掩埋、灰矇矇的街道,他如實回答。

    「哈!你的觀察力還是一樣敏銳。」矮人笑了出來,吃力瞇起的眼睛放鬆了一點。

    丹吉爾先生很快又收起笑容,撇了他一眼,繼續說:「不對,我看到的,是一個我完全不懂的新世界。冒出太多問題了,我連自己的鬍子怎麼長出來的都不懂,感覺它對我好像很重要,卻他媽的有夠煩人。重點是,一個新世界,不是好的那種,你懂吧?」

    「懂。」其實他不懂。他還在想世界變成這樣是好事還是壞事,大概有好有壞吧。一體兩面,就像月球。不對,不只兩面,其實更像鑽石,不過切工粗糙隨便,沒這麼閃亮耀眼。

    他接著說:「老闆,你不懂,其他人也不見得懂。既然如此,我們就還有機會。」

    「可能吧,也許如此。」矮人摸了摸自己的鬍子。「不過,別再試著鼓勵我了,鼓勵別人這種事不適合你。」

    他等著丹吉爾先生接著說。

    矮人沉思了一會,揮手要他靠近,他彎下腰時,矮人搭住了他的肩膀,矮人說,聲音低沉而疲憊:「聽我說,小子。時代變了,我老了。」

    他張開嘴試著要安慰老矮人,類似「你還不老」之類的話等著跑出喉嚨。

    丹吉爾先生舉起一隻手指打斷他,接著說:「我老了,但我仍有個想法,關於那個巫師的。在此之前,告訴我,小子,我可以信任你吧?」

    矮人轉過頭看他,嚴厲的臉上露出一道淺淺的笑容。彎刀不知何時跑了回來,出現在矮人的腳邊,牠也抬起那顆倒三角形的頭顱望向彼得。

    他回望老矮人,點頭,給了丹吉爾先生一個簡短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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