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腐鏽嘉年華〉─(2)迷霧

迷霧

    我一定是精神錯亂了。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也許我意識到的有點太晚了,不過還不算太遲。我可以回過頭,走回剛剛那地方,那個叫外面的鬼地方,找看看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回到我該回到的地方。也許是道門,也許是條大水管,也許是個兔子洞,也許地球在馬桶的另一端,怎樣都好,我願意付出一半的靈魂只求回到我溫暖的家,那些堆積在房間裡的平淡無趣單調浪費乏味沉悶陰鬱的荏苒時光現在看起來真是格外美麗動人,平凡就是美,平凡就……喔不,改成五分之一好嗎?我出價,五分之一的靈魂,拜託?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甚麼銀繩?喔,那條銀繩......)

    我看到了我,好幾個我,長得好怪,我本來就長那些樣子嗎?應該不是吧?我不記得了。既然我人在這裡,我又怎麼能在那裡?我的意思是,我怎麼能同時看著好幾個方向?我怎麼能同時有上千個意識?

    有個我正跟著薩阿迪穿過一道花崗岩大門,不對,與其說是道門,不如說是兩根高聳粗壯的柱子,門的頂端從地表高高拔起,隱沒在濃霧之中,我看著那個我蹣跚穿過兩根柱子之間,我也同時看到眼前那兩根的高聳巨柱......


    我看到我跟在一條長著墨色長毛的大狗後面爬行,中間閃爍著一條銀光,就在那些白霧後面,忽隱忽現,像在演三零年代無聲的黑白喜劇,狗爬、我爬、狗停、我停,狗突然回頭,我也跟著回頭,一人一狗像是被下了強制令,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可笑至極,我看著他們(還是該說「我們」?)卻笑不出來......

    我浮在半空中,離地三十公分,緩慢飄上、飄下、左移、右移,一團讓人目眩神移的紫色光團引導著我,它在這裡也同時在我腦子裡,接著它分裂成二十三團不同顏色的光團,有粉紅色、黃色、藍色、茄子色、嘔吐色還有好多種我突然記不起名字的顏色,發生在一瞬間,又像從未停止,那個我身上的色彩被反轉,長滿圓點、又大又圓,軀幹被蜂巢般密集的幾何圖形掩蓋,然後那個我跟著光團消失在迷霧裡......

    有個我出現在我腳邊,他躺在地上,眼睛睜得老大,像個白癡一樣傻笑,不間斷地喃喃低語著某些聽起來很古老的詞句,聲音不大,那聽起來幾乎像是一段又一段彼此毫無關聯的詩歌,但那個我的聲音聽起來離身體很遠很遠,我向前走,躺在地上的我也跟在我旁邊前進,那個我在滑行,就好像一片落水的葉片一樣,而我是被劃開的水紋,帶著那個躺在地上的我前進......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我走過另一個我的身旁,他在一棵老橡樹下,抱著膝蓋蹲在兩條裂出柏油路面的樹根之間,把頭埋在膝蓋之間,我想加快腳步,但我沒辦法,有東西擋在我前面,它不准我加快腳步,我的雙眼離不開蹲在地上的我,他頭還是低垂,我只想走快一點,快一點離開那傢伙,那根本不是我,我好怕他突然抬起頭,我好怕他看到我,如果他看到我,他會把我牢牢記住,記住我的長相、我的心臟位置、我的名字、我的本質、我的秘密,我好怕好怕好怕好怕好怕,恐懼把我牢牢抓住,我只想走快一點,越過這個我,當他離我越來越近,我注意到他緩慢地動了起來,像惡意萌芽的片刻,他開始搖晃,不平順的抽蓄,像出了差錯的影像跳格一般,我想拔腿往後狂奔,腳卻不聽使喚只能向前,在我身處離他最近的距離時,我幾乎要尖叫出聲,我發誓我聞到了腐爛的味道,還有甜甜的烤肉香味,還好這個我始終沒有抬頭,也沒有發出隻字片語......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我看到了好多個我,有的跟我一模一樣,有的穿著不同,有的根本不是同一類生物,缺腦、三足、有羽、長鱗、軟體,但我知道那些都是我。那些我在濃霧裡飄忽不定,他們不在意我,就像我也假裝不在意他們。有人說,當人與另一個自己雙眼對到時,兩個自己都會死去。狗屎。不過小心為上,我感覺,當我撇開眼時,那些我也在偷偷盯著我瞧。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我的頭他媽的有夠痛,女士們,請原諒我說粗話,但我必須指出這一點,他媽的頭痛是我想離開這鬼地方的另一大理由。有人拿著鑽頭探進我的頭蓋骨,他想找啥?他大可以直接跟我要啊!說聲請有這麼難嗎?沒有、沒有,我瘋了,哪來的別人想鑽我腦袋?這裡只有我,是這片濃霧害的。我開始覺得暈眩了,口乾舌燥,我好想張開口,用舌尖翻舔這一大片近在嘴邊的霧氣,不過天曉得會發生甚麼事,這片霧或許根本不是水氣。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銀繩?我為什麼要跟著它呢?它的另一端好像有東西在拉扯著我前進。但那一端的那樣東西被迷霧吞沒,看起來就像一截漂浮在半空中的發光腸子,也可能是它不可思議的長,是這團迷霧的氣根,龐大無比的迷霧就用這跟氣根來吸取養分,也就是我。那我為什麼還要跟著它?我為什麼不走到一旁,找個地方躺下,像十點鐘方向那,那房間裡的壁爐還燒著火,還有張近乎完美的沙發,看起來好溫暖、好舒適......我情不自禁的想往那走去,我渴望爐火,這地方又濕又黏又冷,我渴望軟墊和熱可可,我轉變前進的方向,我要去那地方,讓自己陷進沙發,把腳靠在一旁的矮圓凳上,看幾部了無新意的喜劇,配杯熱可可......突然,銀繩猛力拉扯,粗魯地把我扯了回去,有道尖細的聲音被迷霧重重阻擾,卻仍傳到我耳邊......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我會跟著它的,它承諾會把我帶離這裡,應該吧?在耳邊數之不盡的鬼魅低語中,那是最清晰的一道,尖細的幾乎惹人討厭,它每隔幾秒鐘就重複一遍,跟著銀繩,好像那是什麼宗教標語還是競選口號。

    跟著銀繩,在這一句與上一句之間的空隙,無數聲音滑進我的耳朵,男人的、女人的、非人的聲音,粗嘎的、溫柔的、自信的、蒼老的、稚氣的、熱情的、撫媚的、狂躁的、甜美的、低沉的、輕挑的、知性的、無法理解的、令人咬牙的。上百道聲音,不著邊際的談著天氣、政治、股票、賽馬、星座、聯誼、自瀆、社會問題......喔幹,我的頭,它們向我傾訴秘密還有宇宙真理,而我根本不想聽,也根本記不起來,更別說理解。我的耳朵裡塞滿了廢話,我想找條清澈見底的河流,把頭浸到裡頭去,把那些廢話通通沖掉,洗乾淨我的兩隻耳朵。如果我開始想像我的頭被聲音推擠的鼓脹爆裂,那我的頭一定會真的爆開,它們幹嘛來煩我?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地面軟軟的,像是一種不黏的橡膠,讓我想起小時候曾經在遊樂園裡玩過的驚奇屋,有些地方的地面也是做成這種樣子,在極暗的環境下,會讓你誤以為你正踩在某種噁心的東西上,像是解凍的牛肉塊、跟人一樣大的蕈類、裝在麻布袋裡的浮腫屍體或是一大團章魚。

    我死死地盯著那條發著潔白光芒的銀繩,我走著、走著、走著......接著,某一個片刻,前方地面的霧氣消散了開來,顯露出一塊本來埋藏在迷霧中的長條狀地面,這裡的土地毫無希望可言得灰成一片,比霧氣些微再重一點的灰,讓我能依稀分辨出土穰與迷霧的柔邊界線。此外,我看到了銀繩繫在一個長了尾巴的屁股上,那條棕色的尾巴在灰霧中格外鮮明,它晃個不停。我伸手想去抓它,讓他別再搖來搖去,有點強迫症上腦的感覺。可惜我勾不到,我也想不出辦法拉近我跟那條惱人尾巴的距離。

    突然,灰色土壤在我離我約略兩個腳步的距離消失無蹤,本來該延續的地面出現斷裂,像在懸崖邊緣,崖下一片虛無漆黑。我緊張了起來,因為那條尾巴竟然義無反顧地往那深淵走去。我更加賣力地想抓到那條仍在晃蕩的尾巴,希望它別再傻事,趕緊停下來。但就跟之前一樣,我們之間的距離毫無縮短的跡象。我索性停下腳步,拒絕跟著那條尾巴踏上死亡之途,當它跌落虛無時,我可能還會成為它的救命稻草。但就在我停下腳步之時,一股堅定的力量硬是將我往前拉,我只能咬緊牙關向前踏步,在心中祈禱自己不要墜落太久。

    令人吃驚的是,當我踩進虛無時,我並沒有往下掉,連漫步的高低差都感受不到。這裡的地面是堅硬的,像是一面光滑無瑕的黑曜石鏡面,卻反射不出任何光線。然後......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我走了好久好久,大概可以繞上好幾圈塔克拉瑪干沙漠,無視維吾爾人「進得去,出不來」的命名哲學,進進出出恣意妄行。不過感覺上,似乎也沒過多久,也許前前後後只走了半個小時,也可能我根本才剛進來不到兩分鐘,時間的錯亂感讓我頭暈目眩。

    我試著在心裡默數,一方面可以消除對時間不確定性的不安感,一方面可以不去為一旁的幻象分神。但那沒用,我總是只能數到三。我順應這莫名的情況,又試著用三進位的方式來計算,數到三就記一次,但換來的結果是我瞇起眼睛甩頭,想擺脫一片混亂,然後一事無成。我把自己交給了銀繩的另一端。

    我不經意地回想起我的老年生活,當我二十三歲的時候(還是二十六歲?),同時也在展望我不曾經歷過的牙牙學語時期,我無所畏懼地,朝著廣漠迷霧裡的萬千觀眾大聲宣告我的臨終遺言,雖然我沒有實際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但我相信每個人都聽到了,深埋心裡啊。我還未曾說的、我即將脫口的、我正在朗誦的、我曾經誇口的,飄散在河面的千言萬語,都是一樣的。時間是條長河,永遠往低處流,縱使在途中出現精心安排的巧合分叉,但仍是同一條河。而我在迷霧中,無得抉擇地,任漫長生命中的每一個片刻侵襲我的記憶樞紐。

    濃濃的霧壓抑著空間,我被禁錮其中,感受不到自由,我擺動雙腳向前,感覺上,迷霧並不被我像機械般反覆開闔的雙腿劃開,而是霧氣推動著我前進,輕柔卻又堅定無情。但某方面來說,我似乎又無所不在,享受著絕對的自由。

    這層怪異又絕對不合理的認知,讓我一時輕飄飄的彷彿身處雲端......直到,我又看到那傢伙,蹲在樹根中間的心理變態,那個陰沉野蠻的小偷!憤怒之情滿溢胸口,這吃屎的混蛋憑什麼臉再出現在我面前?我絕不接受他這樣平白無故的恐嚇!我一定要好好教訓這爛痞子,往他毫無防備的腦袋招呼幾下生猛的直拳,在他倒下時踹他的肋骨,再撒泡尿在他頭上,我越走越近,拳頭越握越緊,我亢奮的咧嘴而笑,感受從指關節傳來的緊繃......呃,操。操、操、操、操、操!那個我跟剛剛不一樣,他抬起頭了。剛剛的憤慨與意氣風發突然全被掏空,恐懼又再次握緊我的心臟,把它牢牢握在手中,讓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那個蹲著的我的頭昂得老高,專注地朝著前方的迷濛霧氣直瞧。他的視線就落在銀繩將帶我走過的路徑,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我用力拉扯銀繩,我喝令它別往那裡去,但它堅定地引領著我往那方向前進,我懇求它別這麼做,但我意識到銀繩的另一端跟那傢伙是一夥的,我拋下一切尊嚴苦苦哀求,但我發不出聲音,像捲壞掉的錄音帶,跟著銀繩,那道聲音就是不肯放過我!那個我一動也不動地,在等待著什麼?接著,我很快就明白他在等我,我無助地閉起眼睛。他要把我牢牢記住,我的長相、我的心臟位置、我的名字、我的本質、我的秘密......

    跟著銀繩、跟著銀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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